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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馮紫英之流也罷,心中也未必存了甚麼忠於義忠親王千歲的念頭,不過借義忠親王千歲這個人打個旗號,看起來師出有名罷了。

他既不願意當傀儡,亦不願意冒險加入這群亡命之徒的造反大業,便已是篤定和王權富貴再無半點乾係,心中雖有傲氣,也隻得漸漸承認自己不過一介布衣的事實。如花美眷,總是可望不可即,饕餮盛宴,如在雲端,勝算亦是不多。

但是他還是想多看看賈寶玉幾眼,就仿佛能透過他,看到他屋裡的甚麼人似的,或是多聽賈寶玉說幾句話,仿佛盼著聽他無意間提起屋裡某人的消息似的。這種念頭若是真個說出來,連他自己也會覺得荒謬。

正因為這個,平哥兒才在無意之間把蔣玉菡勾引賈寶玉之事看了個全須全尾,又在路中衝撞了他。本料得賈寶玉必然和其他貴公子那般勃然大怒,想不到賈寶玉竟然這般謙卑有禮,他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不過雖是不好意思,平哥兒也不願輕易在賈寶玉跟前示弱,做了個手勢道:“我是此間的廚子。既是如此,便到舍下略坐一坐如何?”

賈寶玉見他裋褐布衣,但氣質不俗,談吐大方,心中更覺驚奇,喜道:“如此甚好。”

寶玉便果真隨著平哥兒到他房中,隻見紙窗泥炕,又有一方書桌,書桌上放著一本書,又有一個粗瓷瓶子,裡頭插著幾枝木芙蓉花,桌椅等物皆整整齊齊,屋裡一塵不染。

賈寶玉驚訝道:“這季節竟已是有芙蓉了?”走近了看時,才見那幾根花枝竟俱是乾枯了的,不知道用何種秘法,竟這般保存了下來,顏色煥然如生。

平哥兒淡淡笑道:“去年後院裡采的,我曬乾了插著玩的,這樣屋裡才有些生氣。”

賈寶玉雖不知這人為何不用時鮮的花朵替換,又恐被人譏笑“何不食肉糜”,故不敢多問,隻大聲叫好,平哥兒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著出去了,片刻之後又回來,將一碗湯捧給他:“醒酒湯。你要喝嗎?”

論理,平哥兒是賈寶玉初識之人,賈寶玉一個豪門貴公子,自是不好輕易吃彆人的東西,但賈寶玉見平哥兒神色這般坦然,不知道為何,竟覺得不好輕易拂了他麵子的,故而接過那碗湯。

賈寶玉隻嘗了一口,眉眼頓時舒展開來。“這湯……香中帶甜、甜中裹酸,好似從前在哪裡吃到過一般……”賈寶玉喃喃道,“起初像是風露中菱角花的味道,接著又像是我家門外玫瑰花的香氣,後來甘甜裡又裹著一股酸……”

“二爺不愧是行家,句句皆說在點子上。”平哥兒笑道,“實話與你說了罷,我原先是薛家的廚子,在你家梨香院那邊,給你做過一碗醒酒湯的。”

賈寶玉聞言,驚喜莫名,竟如他鄉遇故知一般,待平哥兒更加親切。平哥兒原本存了冷淡挑剔他之心,見他這副模樣,心中的怒氣竟是發不出來,隻得由著他信口開河,胡亂扯上兩句。

賈寶玉這邊卻更覺驚喜。他一向自負聰明過人,眼高於頂的,不承望區區一個外宅裡的布衣廚子,竟能有這般見識,更何況那談吐直白大方,並不因他是貴妃娘娘的親弟便各種阿諛奉承,這點最最難得不過。

賈寶玉和平哥兒討論庖廚之道,說:“我們家的茄鯗也是頗好吃的……”

平哥兒便打斷他的話道:“我先前也曾經聽說過。隻是這樣,用十幾隻雞去配那茄子,反倒失去茄子的本味了。這樣不好。還有,你們家的飲食,隻怕那葷腥之物太多了,若是那脾胃虛弱的,難免克化不動,不若吃些蘿卜白菜,糙米粗麥才好呢。”

若是旁的貴公子,被一介布衣這般回刺,心中必然不喜,但是賈寶玉聽那些阿諛奉承聽慣了,反而覺得欣喜若狂,引為知音,又拉住平哥兒,跟他討論哪家的花園漂亮,哪家的飯菜可口,哪家的戲子好,哪家的丫鬟標致……

平哥兒卻不肯順著他,又打斷他道:“整日裡琢磨這些有的沒的,又有何益?彆的也就罷了,若是你家丫鬟被彆家公子哥們瞧見,也是這般評頭論足,你又作何想?”

賈寶玉一聽果然有理,便住口不說了。

平哥兒見賈寶玉這般尊貴的公子哥兒,被他連著刺了幾回,竟然不惱不怒,麵上依然乖巧,心中也有幾分不好意思,暗道:“此子涵養功夫太深,倒不是平日裡那些紈絝子弟可比的。他身為公侯之家的貴公子,被那許多人眾星捧月一般,猶能不失卻本心,確實難能可貴。怨不得晴雯姑娘那般伶俐的一個人,對他亦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想到這裡,又覺得煩躁異常。隻是麵對著賈寶玉那張笑臉,連發火都發不出來,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

“可尋到你了!怎地你躲酒竟躲到了此處?”正在這時,薛蟠的聲音在外麵響起,緊接著,他帶著一身酒意撲了過來,一把扯住賈寶玉衣襟。

平哥兒見狀暗暗皺了皺眉。薛蟠早醉得不行了,看到平哥兒,嘴裡隻嘟囔著:“這個人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想了半天,卻想不起來究竟在何處見過,隻得丟在腦後,不去想了。

隻片刻的工夫,馮紫英也趕了過來,追問緣故時,賈寶玉隻笑著說:“我因醉了酒,尋到此處來,請這位平大哥與我做一碗醒酒湯。”卻將蔣玉菡挑逗他之事略過不提。

馮紫英見事情絲絲入扣,也就信了,賈寶玉又指著平哥兒向馮紫英道:“想不到你府上藏龍臥虎,竟有這般有見識的人物!”

馮紫英不以為然,隻大笑道:“若你覺得他好時,隻管常來做客便是。”

第116章 勘破

此時天色已晚, 賈寶玉和薛蟠各自歸家,馮紫英擔心兩人喝醉了酒,忙著安排車馬相送。

因寶玉誇了平哥兒, 馮紫英便有意讓平哥兒送, 豈料平哥兒心中對賈寶玉有些芥蒂, 不想同他走得太近, 皺眉道:“我是來府上做廚子的,並不是雜役,亦不曾和府上簽下賣身契, 要做這些迎來送往的差事。”

他這番言語自是無禮, 馮紫英身邊小廝便要嗬斥。但一來如今皇室抬舉廚子,若果真鬨大傳出去, 從公論之, 固然都會說那廚子毛躁,然而馮家亦會被人指指點點,笑話不會用人, 職責不清;二來馮紫英如今正跟著父親馮唐謀劃大事, 深恐自家身邊有奸細,久和那心機深沉、八麵玲瓏的人物打交道久了,反倒覺得平哥兒這等不會來事的耿直人物用著放心。

故而被平哥兒這般不留情麵駁回,馮紫英心中難免不快, 卻也隻向著賈寶玉笑道:“他年紀輕輕, 在庖廚之道上有些本事, 一向心高氣傲慣了, 我再三請他, 才肯出山,平日裡也不好多使喚的。所幸飯菜也還可口。這是我外宅, 倒不好拿家裡的規矩行事的,如今卻是被縱容壞了。”

賈寶玉一向是對奇人異事高看一眼的,深恐馮紫英責罰平哥兒,反替平哥兒說話,忙道:“馮兄說哪裡話來。如今連朝廷都高看庖廚一眼呢,禦膳房中禦廚亦有品級。他雖流落市井,但既是精於此道,怎好同下人一般看待。馮兄這般甚好,方是大家做派。越是抬舉他,越顯得馮兄禮賢下士,知人善任呢。咱們都是自己人,卻不用那些虛禮。承蒙這位平大廚為我做了一碗醒酒湯,我如今已是醉意全消,神清氣爽,竟不用人相送的。”

馮紫英雖見賈寶玉談吐有致,條理分明,不似醉酒之狀,但怎肯放他獨自一人回去,少不得遣了兩名穩妥的家丁,使車子將賈寶玉、薛蟠二位一起送回,才算了卻一樁心頭大事。

此時暮色四合,華燈初上,街上車馬冷清,偶有幾個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趕著歸家,惟恐耽擱太久,誤了宵禁時辰。賈寶玉從車子裡掀開車簾往外看時,隻覺這市井之間塵世煙火分外可愛可親。┆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正感慨間,車子已是到了榮國府後角門處,街對麵圍了好大一群人,不知道在看甚麼熱鬨。

賈寶玉心中“咯噔”一聲,已有不祥之感,忙喚了長隨李貴去看時,卻是兩個女人拉著兩個小孩子當街跪在那裡,隻要賈家給個名分。李貴從旁看得清清楚楚,認出其中一個女子便是襲人。

賈寶玉大感頭疼。花家這般折騰之下,他心中對襲人的那點憐憫愧疚之心早無了。無奈之下扶著李貴下了車子,走過去問襲人到底想要怎樣。

人群見賈府裡金冠華服的小公子過來,自動讓出一條道來。隻見襲人麵色憔悴,發髻亦有幾分散亂,渾然不似在寶玉屋裡那般柔%e5%aa%9a姣俏的模樣。

賈寶玉歎了口氣道:“襲人,你到底想怎樣?你雖是做錯了事,太太惱你甚深,但我家一向是慈善寬厚人家,我去求求情,便把這賣身契發還於你,原也不難。隻你縱容家裡一味胡鬨,這般再鬨下去,隻怕從前的情分亦是無了。”

襲人在賈府服侍多年,深知賈府慈善寬厚,賈寶玉又多情心軟,料定他看在昔日恩情份上,必會救濟的。不想賈寶玉惱她狠毒,數度排擠異己,又暗中惡語中傷林黛玉,對她早已是心灰意冷了,此時說話,再不留情。

襲人見賈寶玉口%e5%90%bb不似平時,大驚流淚道:“寶二爺怎地如此說話?二爺難道忘記了咱們素日的情誼了嗎?”

花襲人的嫂子也尖著嗓子道:“做人不可這般無恥!你既是睡了我家姑娘,便當開臉要她當屋裡人,怎可翻臉無情,胡亂攆了她出來?便是玩膩了她,也該給她尋個好人家才是,怎可讓她孤兒寡母沒個抓頭?”

襲人嫂子這般一說話,那圍觀諸人,自然將襲人嫂子帶來的一對兒女當成是賈寶玉和襲人的私生子了,頓時竊竊私語聲不斷,議論紛紛。

賈寶玉從未見過這般無恥之人,早驚呆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長隨李貴見勢不妙,連忙衝到前頭。

李貴之母便是賈寶玉奶娘李嬤嬤,故而李貴對寶玉房中之事亦是熟稔無比,見襲人嫂子這般指鹿為馬,顛倒黑白,連忙說道:“放你娘的屁!我家寶二爺如今不過十三歲,剛過了十三歲的生日沒多久,哪裡生得出這麼大的孩子!”

又中氣十足向眾人道:“諸位不知道,這是我們府裡的丫鬟,因她不學好,巧立賬目騙了主子的錢去補貼娘家,又死不要臉狐%e5%aa%9a子一般勾引年輕主子,我們府上才做主把她攆了出去。前前後後被她家騙走的銀子也有幾百兩了,足夠她家過一輩子的了,偏她家貪得無厭,三天兩頭來鬨事。”

圍觀眾人聽得這話,又見賈寶玉著實年輕,站在那裡又是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何況那襲人容色本不甚美,這幾日更加憔悴,自是不會相信賈寶玉和襲人有染,且能生出這麼大的孩子了。

紛紛搖頭道:“嘖嘖,這兩個孩子已經這般大了,少爺才十三歲,隻怕還不知人事呢,怎好平白誣賴他的?”

又有人道:“正是呢。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