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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點頭道:“正是。就算要養膘,也得養上一年半載才有小成了。孟子說居移氣,養移體,這通身的氣派,自是要華屋廣宇住著,玉盤珍饈養著,綾羅綢緞穿著,秀童美婢服侍著,再得幾個教養嬤嬤悉心教授規矩,這般用心,幾年下來,才能像樣。但若要治國經邦,卻非得名將大儒為太傅太師,嘔心瀝血,傾囊托付,幾十年方能成功。姑且不論這貴人身上血脈真假,單憑這一樣,他流落江湖多年,既已落魄,又能拿甚麼與今上相爭?”

賈政起初還饒有興味聽賈寶玉說話,心中覺得雖是小孩子胡言亂語,卻也有幾分可取之處,到了後來,卻禁不住臉色大變,連連喝止道:“孽畜!你小小年紀,懂得甚麼?黃口小兒,豈敢議朝廷廢立大事?還不趕緊閉嘴滾出去!”

賈寶玉聽了,恭恭敬敬朝賈政行禮告彆,轉身出門,堪堪出了門口時,裡麵突然叫:“寶玉回來!”

那守在門口的小廝也一疊聲高叫道:“寶二爺,老爺在裡頭叫你呢。”

賈寶玉無奈,隻得轉身回屋,卻見賈政眉頭深鎖,臉上憂愁之意更甚,喃喃道:“你雖是小子無知,信口胡說,但咱們家原本也不該摻和在這些事裡。何況你姐姐如今在宮裡聖眷正隆,怎好……”

賈政說到一半,止了話頭不說,又長籲短歎了許久,方道:“罷了,你隻是個小孩子。這些事情原與你不相乾。如今你其餘事情一概不許多想,隻以讀書習字、精進課業為重。”又囑咐道:“若是裘家再請你過去,隻說課業繁重,實在不得閒,莫要和他家再有牽扯方好。”

賈寶玉應了,賈政這才揮揮手,命他回去了。

賈寶玉隻覺得朝廷皇權更替和他毫無乾係,問過算過,隻片刻的工夫便拋之腦後了。

他從賈政處離開後,免不了去賈母和王夫人處請安,再說一會子話。誰知這日賈母屋中人來得甚是齊整,薛姨媽、李紈、王熙鳳、薛寶釵、林黛玉、三春姐妹等人俱在廳中,一家人熱熱鬨鬨,正在討論下個月初一至清虛觀打醮之事。鳳姐說有戲看,攛掇著眾人都去看戲。

賈寶玉隻覺得納悶,怎地好端端的,宮中貴妃娘娘為何突然下了懿旨,要家裡人去清虛觀打醮求平安?難道竟有甚麼不平安之事不成?他心中疑惑,不由得問出聲來,隻是堂上諸人要麼喜氣洋洋,故作神秘,要麼就是同他一樣茫然不知。問了兩句,竟未問出所以然來,賈寶玉也沒當一回事,撂開手去,自同林黛玉討論彆的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堂上諸人才漸漸散了。賈寶玉和黛玉說說笑笑,一路正欲去王夫人處說話,鳳姐突然喚住他,向他索要小紅。賈寶玉這幾日隻念叨著“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連那平日酷愛留意關切女孩的性子也淡了許多,鳳姐開口後,寶玉想了一會子才記起小紅是誰。他屋裡的丫鬟多,自不會為了這個和鳳姐爭競,隻笑了一笑,就允了。

消息傳回怡紅院,眾丫鬟皆知璉二奶奶實權在握,連跟著她辦事的人也分外有體麵,故而多有對小紅豔羨不已的。

小紅因滴翠亭之事,隻當被晴雯撞破,疑心疑鬼好半天,又暗中托了綺霰傳遞消息,心中盤算著,如果晴雯想揭發她醜事時,隻怕這個時候就要發難了。她也預備好了後招。豈料晴雯這邊安安靜靜的,連一句話都沒有,一絲風聲也未走漏。小紅這邊反倒暗地慚愧起來。

臨彆之時,小紅依著賈府的規矩,先對賈寶玉磕頭謝過了,又對負責指點她的幾個大丫鬟們逐一磕頭。眾丫鬟都知道小紅雖仍舊是三等丫鬟,從此卻是實權在握,攀上了王熙鳳的高枝的,誰好受她的禮,忙不迭早早扶起她,堅辭不受。

小紅因過意不去,又私下裡向晴雯道:“姐姐,你照顧我這一場,如今我才知道,你竟是天底下難得爽利純粹的好人。如今我要去了,在璉二奶奶處服侍,姐姐若是得閒時,隻管來看我。”

晴雯隨口應了,心中卻好生奇怪,不知道為何小紅竟會突然對她高看一眼。想來想去,終究猜不透原因。

第108章 食客

誰知這日宮中元春娘娘頒下懿旨, 除了要賈府中人五月初一至初三在清虛觀打醮外,還給眾人賜下了端午節的節禮。那香玉如意、瑪瑙枕、紅麝香珠、上等宮扇等不一而足,按著身份品級遞次減等, 一份一份禮單寫在簽子上, 打發了太監送了出來。

寶玉的那份在賈母房中收著, 此時想起, 便由小丫頭送過來。寶玉對這些外物看得頗淡,本不在意,隻是細問之後, 聽說宮中賜下的節禮, 他和薛寶釵是一樣的,比林黛玉多了兩樣, 心中就有些不自在起來。

寶玉遣了檀雲將元春所賜之物送到瀟湘館, 隻說無論林黛玉看中甚麼,隨便取用便是,誰知竟被黛玉原封不動退了回來, 不由得唉聲歎氣, 生怕黛玉因此多心。

彆的丫鬟不明就裡,隻笑著說寶玉太過心細。晴雯卻知道貴妃賞賜節禮雖不過是些器物擺設,但卻暗藏著貴妃娘娘對金玉之說的支持,怨不得黛玉多心, 寶玉發愁。

當下推寶玉道:“這又有甚麼?林姑娘卻不是小器的人。若你果真想讓她歡心時, 不如靠自己本事在外頭得了東西, 再來送她, 豈不是更好?如今也發愁不到哪裡去, 不是還有老太太做主嗎?”

賈寶玉愁眉苦臉道:“你哪裡知道我的心事!”他待黛玉之心雖是發自真心,一片赤誠, 奈何世間男女大防才是禮法正統,婚姻皆不得自主,雖有滿腹情誼卻無法吐露。

隻是賈寶玉話音尚未落下,外麵就有小丫鬟奔了過來,聲音歡快:“老太太說了,五月初一清虛觀打醮,大觀園裡有想去的,隻管跟了她出門逛去呢。”

晴雯喜道:“到底是老太太!”又催著賈寶玉早早收拾預備。

賈寶玉一臉沒精打采的模樣:“靠自家姊妹邀寵得來的富貴,又有甚麼意思。”

原來賈府眾人都知道他素日心性,故而老太太發下話來,隻教悄悄瞞著他元春有孕之事。

不想此事早早走漏了風聲,連外間都傳遍,這幾日來外間的王孫公子多對他加倍敬重,見麵動輒便恭喜恭喜的,豈能瞞得住?

便是這清虛觀打醮,寶玉雖一開始不明其意,此時也難免猜出,是為了給元春祈福順利誕下孩子、最好一舉得男之意。既知其意,他怎肯心安理得?

晴雯卻記得此事之後,金玉之說遭遇重創,無論是王夫人還是薛姨媽,臉上都有些掛不住,連薛寶釵那樣平素好性的,都借著靚兒找扇子之事發了一場火。故而催著賈寶玉早早應承下來,好看賈母同張道士聯手做一場好戲,煞一煞金玉之說的氣焰。

“我知二爺平日常在外麵混,故而不在意這些。隻是一則老太太想去,連東府裡珍大爺他們都要去張羅呢,二爺豈有不在旁邊侍奉儘孝的。二則二爺雖出入方便,不稀罕這個,但林姑娘她們卻難得出一次門,這次少不得都要去的,正該姊妹們在一處好好樂一樂,難道你想讓林妹妹在外頭孤零零的嗎?”晴雯道。

其實哪怕賈寶玉不去,林黛玉也有薛寶釵、三春姐妹作伴,決計不至於一個人孤零零的。隻是賈寶玉一聽這話早心軟了,哪裡還會去細想其中的漏洞?遂應允了。

晴雯便命早早與賈寶玉收拾衣物。豪門公子出門在外,少不得備齊衣包等物,方便隨時更換衣裳的。

怡紅院中眾丫鬟聽說有這樣的好事,各個踴躍,都爭著要去。想去的人多了,自然要有人留下來看家,晴雯身為怡紅院執事大丫頭,卻是不好意思把巧宗自個領了,倒把臟活累活推給彆人的,隻得自己坐鎮怡紅院,看著大丫鬟小丫鬟們日日數著日子盼出門。┇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轉眼之間便到了五月初一這天。賈府全套執事擺開,賈寶玉騎著高頭大馬在前頭領著,賈母、薛姨媽、林黛玉、薛寶釵等主子和各房的大丫鬟、小丫鬟、粗使丫鬟、婆子、出門的媳婦兒都坐在後頭轎子車子裡。那八人大轎、四人大轎、翠蓋珠纓八寶車、朱輪華蓋車等各式車輛逐一排開,浩浩蕩蕩,便如元宵節看街上花車巡遊一般,聲勢甚是浩大。

車隊一路向清虛觀而去。有那市井之徒,聽說是賈府的人去燒香,都站在大街兩旁看熱鬨。又有些平常門戶的人家,見這般隆重,家中父母妻女一起出來,站在門口指指點點,豔羨非常。

梅姨就混在這些人之中。她穿著粗布衣裳,乍一看去,竟和旁邊唾沫橫飛、指點江山的無知凡婦並無分彆,無人能看出她從前是長樂宮裡頗有體麵的執事大宮女。

梅姨看著那隊車子上的珠纓華蓋,忍不住感慨道:“怪道彆人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賈家雖是不複從前國公爺時代的風光了,卻還有這許多壓箱底的東西。”

燈姑娘在旁邊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不停猜測晴雯是否在車子裡,又指著那騎在白馬背上的賈寶玉道:“那不就是晴雯的寶二爺!如今卻是國舅爺了!”

梅姨冷笑一聲道:“孩子尚未生下來便這般張狂,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想那宮中的孩子,豈是那般容易能養大的。”

梅姨一向言語無狀,時有驚人之語,燈姑娘等人和她相處日久,倒也見怪不怪了,一個瘋瘋癲癲孤苦伶仃的婦道人家,便是被官府聽見一句兩句,也不至為難的。

故而燈姑娘聽她說這話,隻當她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言不發。

旁邊胡家娘子這次倒難得流露出讚同的神色:“確是有幾分古怪。婦人生產之事,本就凶險艱辛。故而尚未坐穩胎之時,總不便與外人說的。如今貴妃娘娘這胎據說尚不足三月,卻已是鬨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這般張狂,不似賈家所為。”但她這番疑惑,卻也隻能是疑惑,更無人求證了。

車隊遮天蔽日,一路過了致美樓。酒樓之上,也有一名華服公子站在雅座窗前,目送這滿是女眷的車隊,露出垂涎之情。他喃喃道:“常聽人說賈家最善教女,除了貴妃娘娘外,養的幾位小姐都頗出色。孤若是登門求娶,納為妾室,豈不是人間佳話?”

旁邊便有同伴湊趣道:“妙啊!殿下此言甚妙!隻要等裘公子設法遞了消息進去,有太上皇和皇上做主,為殿下寫了宗牒,到時候想要甚麼女人,還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又有人道:“這算甚麼?等到殿下複位之時,便是北國胭脂、南國佳麗一起湧來,也不過是貪慕權貴,妄圖攀高枝而已,反覺得平常,顯不出珍貴了。除非在如今這個當口,殿下明珠蒙塵,尚未驗明正身之時,不計名分,一意投奔者,才算是江湖奇女子、殿下的風塵知己呢。”

幾個人說到這裡,不知道想起了甚麼,互相對望一眼,笑得甚是蕩漾。

雅座之中,有那身上裹著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