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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人最好,一向頗照顧我, 我們兩個極投契的。”

吳貴說到這裡時, 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心虛, 他同平哥兒相交越久, 越是疑心重重:平哥兒是最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平日裡閒聊起來,等閒人俱不在他眼中。惟有那絕技在身的人才能真正得他敬重。為何他竟會對自己另眼相看, 這是吳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膽子小, 又害怕一問之下,竟是連朋友也做不成了。故而也隻能這麼含糊著。

晴雯聽了甚感欣慰。吳貴本性不壞, 但性格軟弱, 走在外頭旁人都把他當軟柿子捏。如今竟然有這麼個大廚肯對他另眼相看,果真是可喜可賀。

眾丫鬟走走停停,進了垂花門。迎麵一條青石甬路直通正房, 院子正中兩棵柿子樹枝繁葉茂, 柿子樹下原先那兩畦菜地種的蘿卜早被人連根拔去,幾叢紅花開得正豔,眾人仔細看時,卻是大朵大朵的玫瑰花, 柿子樹上還纏著金銀藤。

鴛鴦看得清楚, 先讚一句:“好巧思!這才是居家過日子的道理。外頭那藥鋪香草鋪裡都在收這個呢, 把些花草曬乾了換錢, 卻也是個長久營生。”

晴雯謙虛道:“這小小一叢能夠做甚麼?不過是家裡做些花茶, 日常待客罷了。”

鴛鴦又指著兩邊的廂房道:“此處宅子頗大。若隻你哥哥一家住,倒顯得有些空闊了。不若尋那忠厚可靠的人家賃了出去, 也可補貼些家用。”

眾人皆笑道:“不愧是老太太身邊的,色色想得周到。將來若不當個大管家,倒是屈才了。”

眾人說說笑笑,進了正房。正房之中早已修葺一新,紙窗粉壁,那桌椅床榻皆是新近打造的,雖木料不算甚好,比不得賈府裡常用之物,卻也煥然一新,尋常百姓家用這個已是儘夠了。

眾丫鬟雖都在各大主子身邊服侍,平日裡錦衣玉食見慣了好東西,但是她們娘老子家中多有不如這個的。此時見正屋這般氣象,都誠心誠意向晴雯道賀。

晴雯忙著回禮,又帶眾人繞過正屋屏風,來到後罩房。這處院子更大,足足有半畝地大小,對麵高高大大五間屋子,皆是青磚瓦房,寬大敞亮。院中從外頭引來一方活水,修了小小一座木橋。依橋而立,隻見水裡幾尾錦鯉遊來遊去,頗為愜意。水邊大片大片儘是玫瑰花,深深淺淺,錯落有致,邊上靠近山牆處種著幾叢木芙蓉。

鴛鴦一見這院子,就讚歎不已,向晴雯道:“這後罩房便可是你的居處。這裡景致最好,閒來告假歸家,正屋後門一關,竟是無人打擾的。”

晴雯笑道:“我正有此意。”

因眾女已到後院,來順和吳貴都不好進來,隻使茜雪過來問道:“這暖宅宴是設在前院,還是設在後院?”

鴛鴦身為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地位最為崇高,拍板決定道:“就在後院吧。還可觀魚賞花。”

於是幾個身強力壯的丫鬟去抬了八仙桌過來,晴雯和茜雪就忙著張羅飯菜,布菜安席。

晴雯本不慣張羅這些事,這般忙乎了半晌,不由得餓得前心貼後心,忙和茜雪使了個眼色,自己慢慢退到前院,要尋些飯菜,先墊一墊肚子。

她一路走至灶下,四顧不見人影,料想吳貴和來順等人必然在宅中某處吃喝。這本是她親自花了銀子置下的宅子,更不矯情,遂四下搜尋吃食之物,就看見灶台邊上一個捧盒裡裝著許多奶油炸的小麵果子,想來是預備著飯後當點心的。

這些東西在賈府也不算甚麼稀罕物,平時看著油膩膩的,晴雯也懶得去吃。隻是這時餓極了,顧不上其他,忙取了一個充饑。吃了一個,竟是油而不膩,甜淡合宜,分外好吃,不覺又吃了一個。

晴雯正在大快朵頤間,突然聽到身後有幽幽歎氣聲傳來,嚇了一跳,忙回頭看時,見衣飾形容正是吳貴所說請來幫忙的致美樓的主廚。不覺紅了臉,後退一步,訕訕解釋道:“餓了,尋些東西吃。”末了又道:“多謝你特地過來幫忙。”

那人幽幽道:“我原本以為你是不吃東西的。”

晴雯原本打算行了禮就離開,見這話說得古怪,不由得反問道:“為甚麼?”心道:人哪裡有不吃東西的道理,這人不是瘋了就是傻了,又或者,是彆有用心,看她吃香狼狽,故意嘲諷她來著?

想不到那人卻低聲道:“莊子《逍遙遊》裡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注一)我原本以為你也是吸風飲露,不食五穀的。”

晴雯聞言大窘。若是旁的話,似對方這般掉書袋,晴雯是萬萬聽不懂的。但是她的主子賈寶玉正是雜學旁收的行家,於莊子的《逍遙遊》也有涉獵。何況賈寶玉就算彆的句子不通,那稱讚美人的句子必然是爛熟於心的。晴雯在旁伺候筆墨之時,不知道聽了多少香草美人之類的誇獎,故而陰差陽錯竟聽懂了那人的意思。

晴雯心中慌亂,麵上卻越發裝作爽利大氣,大聲道:“這話不通。人吃五穀雜糧。我又不是神仙,怎能不吃飯?”

那人歎道:“你初次見我時,就未曾吃麵。後來雖要我做了一碗醒酒湯,卻是奉與你家主子的。我從前未曾見過你吃東西。”聲音裡竟有幾分哀怨。

晴雯綽著他的話想了一通,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竟是平大哥,我差點未認出你。想不到你竟做了致美樓的大廚,真是可喜可賀。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這通身的氣派又和先前不同了。”

晴雯這次沒有認錯。那人果真是平哥兒。隻是他自負受女子歡迎,卻想不到心中在意之人竟然轉瞬便把他拋之腦後,再三遇見,再三認不出來的。

平哥兒臉色變了數變,心中暗想:果然來順說的不錯,這女子貪慕富貴,一心隻想著她家寶二爺,幾時把彆人放在心上過?對她再好,終究無用。

其實平哥兒想的也不能算錯。這時候的女子,最重女德,又怎能隨隨便便把外間男子放在心上?更何況晴雯這等女孩子,自幼被父母發賣,身為奴婢,自然學的是做奴婢的規矩。

做奴婢最講究一個忠心,次者是機靈聰明知進退。故而在晴雯眼中,隻認得一個寶二爺,餘者賈赦、賈政、賈璉、賈環、賈蘭等人,也是主子,見了也要恭敬行禮的,其餘茗煙、墨雨等人,是寶二爺的小廝,也要熟知樣貌,再者吳貴、來順,是自家親友。這些人,都是要一眼便認出的,除此之外,世間男子,皆如過往雲煙,一輩子也不一定有再相見的機會的,故而看過即忘,從不放在心上。

更何況,平哥兒自當了致美樓主廚以後,自謂平生所學有了用武之地,意氣風發,神態氣質俱為之一變,故晴雯第一眼未曾認出,倒也情有可原。

平哥兒心氣頗高,幾時受過女子這般冷遇。暗忖道:這女子既是冷心冷意,我也不能被她小瞧了去。遂收攝心神,冷冷道:“這麵果子滋味可還好?”

晴雯點頭道:“想來是果鋪裡買來的精品,自是不錯的,油而不膩,甜絲絲的,很是可口。隻是麵果的樣子不夠精致。若是再精致些,就更好了。”

平哥兒追問道:“要如何再精致些?”

晴雯道:“這麵果的味道自是好的,比我們府裡做的那些也不差甚麼。隻是官宦人家設宴待客時,講究一個色香味俱全。如今香味俱美,便紛紛在樣子上下功夫。故而我常聽人說,有些大廚竟是如繡娘琢磨花樣一般,琢磨菜肴的樣子的。譬如說這朵牡丹,這花瓣到底太過單薄了些,若是花瓣多上幾層,便又像了許多。”

平哥兒默默聽著,突然間行禮道:“多謝姑娘指教。”◇思◇兔◇在◇線◇閱◇讀◇

晴雯不解其意,嚇了一跳,才聽他說:“這麵果不是果鋪裡做的,是我做的。我在家時,旁人皆讚我天賦出眾,我也洋洋自得,竟不知天外有天,竟是將這些細節處忽略了。若是想登峰造極,在饕餮宴上拔得頭籌,必得處處無破綻才好。”

晴雯聽他提及“饕餮宴”,不覺暗暗心驚。她也遙遙聽寶二爺說過,那饕餮宴乃是東平王府每隔數年便會舉辦的盛會,是天下各大菜係名廚一展身手的好機會,若能技壓群雄的話,便可由東平王府推薦到禦膳房,搖身一變成為禦廚。故而天下廚子皆前仆後繼,義無反顧。

她暗暗想:這人年紀輕輕,卻好大的口氣。隻是這般感歎之語,自是不好當麵說出來。

兩人又沉默了一陣子。平哥兒忽道:“那麵果不好多吃。你若還肚餓時,我再做一碗麵?”

晴雯忙笑著謝絕。她原本飯量就極小,吃兩個麵果,已是儘夠了。

平哥兒見她拒絕,心中一陣沒來由的焦躁,卻不好直說,突然又問道:“你們預備著幾時離開?”話音剛落,又覺得這話太過生硬,忙解釋道:“我既應承了你表哥,總要客人走了才好離開的。隻是我住在外城,恐天色太晚,遇到宵禁,才忍不住問了一句。”

晴雯點頭道:“不必擔心。我們午後就要離開了。原都是告了假出來的,自是不好多呆。”想了想又道:“你既在致美樓當大廚,如何反住在外城?”

她見平哥兒抿唇不答,料得必有難言之隱,無非是私蓄不豐,恐城中米貴不易諸如此類,不覺又動了惻隱之心。她想起鴛鴦之語,這宅子確實太過空曠,想來必是要尋些租戶賃出去的,眼前這人既與吳貴共事,又有家眷同住,細想起來知根知底,竟是比外頭找租戶更靠譜,便道:“此處離致美樓不遠。平大哥若不嫌棄時,我同哥哥說了,叫他把廂房賃給你居住,豈不兩便?你們既是在一道共事,那租金也不拘多少,但請住下便是。你意下如何?”

平哥兒沉默良久。晴雯見他不說話,正在忐忑自己所言是否有不妥之處,難道竟不慎觸了他逆鱗,就聽得平哥兒忽然開口道:“好。我並未來招你,是你主動邀我的。”

晴雯見他忽冷忽熱,雖覺怪異,但料得年少有為之人必有怪癖之處,也未多想,招呼一聲,複又回到席間忙碌。

直至過了正午,日影轉長,鴛鴦等人才告辭離去。晴雯和茜雪站在門口目送她們上車,她們這日商定好結伴留宿後宅,第二日再回賈府。

晴雯趁著茜雪在前麵同來順說話,跑到正屋裡盤問吳貴:“閒話少說,今日來咱們家的這些姑娘裡,那個叫綺霰的,你看著怎樣?”

原來,她大張旗鼓,借著茜雪的麵子邀請了這麼多大丫鬟前來,心中實則暗暗存著為吳貴尋一門靠譜親事的念頭。

她情知吳貴在賴家幾年性情軟弱,碌碌無為,故名聲不甚好聽。唯恐賈府裡這些丫鬟們聽到了風聲,雖有賈母發話,卻都不想嫁吳貴,那樣的話,就結親不成反結仇了。

但是吳貴固然性情軟弱,事業無成,卻也有一樁許多人都沒有的優勢,那就是他的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