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1 / 1)

金玉之說,足夠賈府裡那些無事也要生非的下人們以訛傳訛了。

林黛玉料想以襲人平素待賈寶玉之儘心,必然會考慮到這一層,喝上一碗醒酒湯,快快打發寶玉離開這是非之地是正經。

豈料她一句話說完,李嬤嬤連連點頭讚成,襲人卻仍然垂著頭不說話,仿佛有什麼難言之隱一般,半晌,才猶猶豫豫開口道:“林姑娘說得極是。隻是此時主人家不在,總要等到寶姑娘回來才好做主。”

林黛玉有些詫異,望了襲人一眼,卻沒有再說話。對麵探春卻按捺不住,笑道:“這是哪裡話?薛家姨媽必是送老太太、太太回房,被太太留在那裡說話呢。寶姐姐聽說是外頭鋪子來人,趕著去料理了。大家原是自家人,姨媽家請咱們來看戲,自是一番好意,如今主人臨時有事,一時照應不到,就該自便才是。難道些許小事都要主人親來照應,把個喝醉酒了的,撂在這裡一天半天?”

薛寶釵的丫鬟鶯兒忙趕過來屈膝行禮:“實是家裡的鋪子遇到急事,偏大爺不在家,姑娘不得已才趕到前堂料理。席間若有照顧不周,改日太太必帶著姑娘親去賠罪。姑娘臨走時已是吩咐下,家中預備了客房,寶二爺若是醉了,隻請去休息便是。”

探春見她說得鄭重,不好再往下說,隻得道:“都是自家人,說甚麼賠罪不賠罪的。太過生分了。”

林黛玉見薛寶釵臨走之時這般安排,想起那金玉之說,反起了疑心,隻恐薛寶釵心裡藏奸,給賈寶玉設下什麼圈套,反催促道:“不過是一碗醒酒湯的事。你們哪個去後廚吩咐一聲。”

席間伺候的丫鬟媳婦兒雖不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然沒有一個人應聲的。

林黛玉大感尷尬,鶯兒卻又屈膝稟道:“不敢隱瞞林姑娘,家裡這個新來的廚子,雖是燒得一手好菜,脾氣卻大得很,我們說話他都是不聽的。我們家裡也隻有太太、姑娘喚得動他,還得好言好語,客客氣氣。”

眾人都聽得頗為詫異。時下雖因皇室看重廚子,廚子一時風頭頗盛,勞酬豐厚,但仍舊是伺候人的,誰會如薛家這般縱容,倒叫一個廚子反了天去?

於是在場人皆將信將疑。有疑心鶯兒故意誇大其詞,支吾搪塞的,也有疑心那廚子不是正經廚子,拿住了薛家什麼把柄的。當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目光閃爍,雖然不開口,但那目光裡的深意,早你來我往交流了幾個回合了。

晴雯起初並不在意。待到林黛玉開口時,她才覺出不對。她是場上所有人中最清楚薛林二位之爭的人,也是最清楚賈寶玉心事的人。前世裡金玉之說甚囂塵上,直到賈寶玉因紫鵑誆騙說林妹妹將回蘇州而大病一場,才算告一段落。但在此之前,薛家人從未死心過,幾番試探,甚至不惜和襲人結交,裡應外合。

如今賈寶玉酒醉,薛姨媽和薛寶釵身為主人,居然偏偏都不在場上照應,是偶然,還是處心積慮?鶯兒身為薛家人的代表,要求賈寶玉去客房休息,這其中究竟有沒有風險?萬一有什麼不妥,傳了出去,薛家人輕飄飄推一個鶯兒出來頂罪就是,但寶玉的名聲、前途,又將如何收場?

晴雯想到此處,不由起了一身冷汗。場上諸人,襲人的意思是聽從薛寶釵臨走時候的安排,去客房休息;李嬤嬤覺得薛家孤兒寡母,賈寶玉睡在人家家裡名聲不好,要扶賈寶玉回去,偏賈寶玉醉得厲害;林黛玉提議先給賈寶玉喝一碗醒酒湯,等他略微酒醒再扶他回去,鶯兒卻說廚子桀驁不馴不聽話,不知道是真話還是托詞。

是真話還是托詞,一試方知。晴雯性情裡是不乏勇氣的。眾人正在將信將疑間,便聽得晴雯開口笑道:“想來這廚子定然有過人之處。越是如此,越是該去求他與我們寶二爺燒一碗醒酒湯,許是湯裡有什麼靈丹妙藥,寶二爺一喝就清醒了,也未可知。”一麵說,一麵向席間諸人屈膝行了一禮,緊接著徑直向後廚而去。

第52章 舊識

如果王夫人在席上,晴雯斷然不敢這般出頭。

晴雯能隱隱察覺到,王夫人對她有一種毫無緣由的厭惡。前世裡她也曾千方百計討好,竭力想改變王夫人心目中自己的形象,但努力了很久都不奏效,反而弄巧成拙一般,換來王夫人更加厭惡的眼神。她隻得加倍小心,平日能躲則躲,生怕一時不慎,觸怒了這位。雖是如此,最後依然被王夫人罵做狐狸精,不分青紅皂白攆出大觀園去,含屈而死。

此番再世為人,晴雯對這位不欣賞她的主子,更是退避三舍。但凡有王夫人在的場合,她能避則避,不能完全回避時,也要把存在感降至最低,生怕再惹出什麼禍來。

如今王夫人不在席上,席間隻有三春姐妹和林黛玉,都是平日裡相處慣了的。晴雯就自在多了。

何況林黛玉已是開口要人去催醒酒湯,她身為服侍賈寶玉的大丫鬟,主動出來攬下此事,最是順理成章不過。

一來林黛玉的吩咐有人積極應答,她臉上有光彩;二來也顯得賈寶玉馭下有方,丫鬟們一個個都忠心為主。

當然,絳芸軒的丫鬟們並非鐵板一塊,私下裡爭鬥得厲害。如果那後廚燒菜的廚子果真如鶯兒說的那般桀驁不馴,晴雯去索要醒酒湯不成,反臊了一鼻子灰回來,以襲人麝月之能,怕是要給她安排些“毛毛躁躁、不顧大局”“自作主張、不懂規矩”“反客為主、衝撞親戚”之類的罪名,到時有無數的口舌官司要打,但以她的性情,豈會為了這點風險退卻?

= =

眼見晴雯身影婀娜,漸漸沿那碎石甬路直往後廚而去,消失在花樹之中,再也看不見了,襲人這才收回目光,一麵笑著搖頭做無奈狀,一麵向諸人道:“晴雯這脾氣還是如此,爆炭似的,想到了什麼就要去做,再聽不得人勸的。”

晴雯既然已去後廚求醒酒湯了,襲人也不好直接依了鶯兒所言,將醉酒的賈寶玉安置在客房中休息。說話間已是招呼了麝月過來,又有茜雪、檀雲、碧痕等齊齊上前,幾個人合力將賈寶玉攙扶至旁邊廳裡坐定,與他墊了兩個靠枕,歪在那裡歇著。

賈寶玉這時候已然醉得沉了,倚著靠枕斜坐哪裡有躺平來得舒服,不由得皺著眉頭小聲抱怨,鬨著要回去。

襲人不勝其煩,口中勸道:“小祖宗,你醉成這般模樣,哪裡好回去的。若是驚動了老太太、太太,叫她們知道你竟吃了這麼多酒,豈不是又要一頓好說。”

麝月在一旁道:“偏晴雯去尋醒酒湯了,隻得在這裡等著。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鶯兒在旁邊聽見,撇嘴道:“這卻是難了。那廚子因有些本事,眼睛長到頭頂上去了,平日裡對我們這些當丫鬟的,連看都不看一眼的。他本是我們家大爺從外頭請進來的,誰知道進門第一天,先尋了太太姑娘告了大爺一狀。我們姑娘原說這人太難纏,正打算尋了個機會好言好語打發出去的,隻因他菜燒得著實好,這才留了下來。”

襲人心裡本來盤算著,晴雯這一去,無功而返還好,如果真的端來了醒酒湯,倒像是她輸了晴雯一頭了。正憂慮間,聽鶯兒這麼說,不由得暗暗鬆了一口氣,麵上卻做出為難之態:“若果真如此,又該如何是好?”

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隻要晴雯端不來這醒酒湯,林黛玉和李嬤嬤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到時候就服侍賈寶玉在客房睡下,全了薛寶釵臨走前的一番好意,也就不算負了寶釵平日對她的友善了。

茜雪聽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心知隻怕這次晴雯是托大了,很是憂慮,忙道:“我且去看一看她。她那個脾氣,千萬莫要與人吵起來才好。”說罷,急匆匆走了出來。在她身後傳出一陣幸災樂禍般的笑聲,她卻顧不上回頭。

= =

晴雯到後廚門口時,卻見偌大的灶間空蕩蕩的,隻有一個燒火的婆子正舀了一瓢水刷鍋,忙開口問道:“掌勺師傅去哪裡了?”ω本ω作ω品ω由ω思ω兔ω網ω提ω供ω線ω上ω閱ω讀ω

那婆子正在忙碌,根本沒看清楚來人是誰,隻當是薛家的小丫鬟又來借故尋廚子說話了,頭也未抬,飛快說道:“小丫頭且聽我老婆子一聲勸,休要動那不該動的心思。人家年紀輕,誌氣高著呢,一門心思想去參加東平王爺的饕餮宴,怎會看上你們?”

晴雯見那婆子聲音裡滿是不屑,嘰裡咕嚕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大為詫異,提高聲音道:“我是寶二爺屋裡的丫鬟。如今寶二爺吃醉了酒,特來請大師傅做一碗濃濃的醒酒湯,好醒醒酒。”

“任憑他是誰,我隻按菜單做菜。什麼醒酒湯不醒酒湯的,先前擬定的單子上沒這個,可不能怪我。”那燒火婆子尚未答話,晴雯身後已是傳來一個男子聲音,唬得她急回頭看時,卻見廚房對麵的梨樹之下有一張竹榻,一個人半躺在竹榻之上,上麵穿著青緞褂子,散著褲腿腳,下穿一雙淨襪厚底鑲鞋,正是有體麵的下人裝扮。梨花影裡雖看不見那人麵容,但聽那聲音,竟然頗為年輕。

晴雯沒想到薛家的廚子竟然這般懶散,大宴賓客的日子裡躺在梨花樹下休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大為吃驚。她還沒想到怎麼開口求那廚子做醒酒湯,想不到那人倒先動了。

那人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從竹榻躍身而起,整一整衣裳,三步並做兩步走到晴雯跟前。晴雯這才看清這人麵相極端正,是一個年輕後生模樣,和她想象中肥頭大耳滿麵慈祥燒得一手好菜的老廚師迥然不同。

“你怎地在這裡?”那年輕後生問道,聽那語氣很高興的樣子,似乎認識晴雯一般。

晴雯隻覺得一頭霧水。她從小被賣,一路流離從南方來到京城,幸得賴家收留,除了吳貴表哥外,更無一個親戚故交。幾時和這位傳聞中桀驁不馴實則年紀頗輕的大廚打過交道?欲要問個究竟,也不知道從何問起。

猶豫再三,她隻得以醒酒湯為第一要事,老老實實答道:“我是寶二爺屋裡的丫鬟。今天的席麵很好,大師傅費心了。我們寶二爺因那菜肴入味,不覺多吃了幾鐘酒,竟醉了,走不動路。隻得勞煩大師傅費心,做一碗醒酒湯,好醒醒酒。”她言語裡加了幾分小心翼翼,著意將席麵菜色誇了一番。

“醒酒湯是吧?這個容易!”那後生仍然很高興的模樣,並不如鶯兒先前所說的那般難講話,“你想要幾碗?要濃的還是淡的?是要好喝的呢,還是要醒酒快的?”不知道為何,竟似待她很是親切。

晴雯驚疑不定,尚未回答,他又逼近了一步,仔細端詳晴雯神色,突然沉下臉來:“你不認得我了嗎?”

第53章 廚子

晴雯是個伶俐人,見廚子這般語氣,自然不敢據實以答。她賠著笑臉道:“自是認得的。隻是急切之間想不出名字。”

她一麵說這話,一麵暗自將平生見過的男丁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