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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瓶上好的花露,恐怕都糟蹋沒了吧。這卻是太太的賞賜,正經上用內造的東西,再難得不過的。”

這就是在明著說晴雯貪墨了銀子,糟蹋了好東西了。二十兩銀子足夠中等莊戶人家過上一年有餘,也是賈府一等丫鬟將近兩年的月錢。這個貪墨的數目足夠外頭沸沸揚揚,說上一說了。更難得的是那幾瓶花露,本是皇家才有資格使用的好東西,若非賈家頗受皇家恩寵有權勢有門路,便是有錢也買不到的。

襲人素有賢名,以溫柔大方著稱,當然不可能自己跳出來公然說晴雯的不是。但是碧痕就不一樣了。碧痕說話一向尖酸刻薄,何況又是一心想往上攀高的,自然心甘情願成為襲人的馬前卒,凡事都肯衝鋒陷陣的。隻要有人挑起這麼個話頭,其後襲人哪怕出麵當和事佬明麵上調停,也不妨礙她暗地裡拱火推波助瀾。

“碧痕你怎能這般說話?”賈寶玉剛一挑眉,尚未開口,襲人已經急急出麵調停了,“晴雯為了買那胭脂來回奔波,已是十分儘心。後來她孤身一人搗騰著製那玫瑰膏子,更是辛苦。說起來,這幾天倒似沒動靜了,想那玫瑰膏子,定然是製成了。”

碧痕撇撇嘴:“哪裡有那麼容易的事情?若是玫瑰膏子已成,我們怎會一點風聲都沒收到?以晴雯的脾氣,早就嚷得滿屋知道了。怕是知道糟蹋了花露,故而掩去不提了吧。”

此時正是掌燈時分,離夜裡安置還有一段辰光。襲人事先安排得甚是妥帖,故大丫鬟、小丫鬟滿滿當當站滿了一屋子,外麵還有老媽子在階下守著。四下一片靜謐,唯有這幾個人說話的聲音清晰可聞。那些老媽子平日裡最喜說三道四,若是得了什麼消息,第二日必然傳得闔府皆知。

賈寶玉也知道這些老媽子喜歡嚼舌根。他自小便以絳洞花主自居,對這些鮮花嫩柳一般的丫鬟們最憐惜不過,怎忍心坐視她們卷入是非?眉頭一皺,正欲開口說話,就聽見腳步聲起,卻是晴雯風風火火從外麵衝進來了。

“你這蹄子想是失心瘋了,竟然編排起我來了!”晴雯一進來就衝著碧痕叫道,那柳眉倒豎杏目圓睜的模樣令碧痕不由得心生畏懼,“我想著寶二爺應當以學業為重,怕他分心,又知道他事先應承了林姑娘和三姑娘,唯恐他失信於人,這才費儘心機去製那玫瑰膏子,僥幸成功。怎的在你嘴裡,我竟然成了貪墨銀子、糟蹋好東西的人了?”一邊說,一邊作勢要推碧痕。

晴雯一向以脾氣火爆著稱。碧痕先前隻顧討好襲人,圖口頭爽快,如今見晴雯怒氣衝衝的樣子,隻當她要撕打自己,不由得驚惶失措,直往襲人身後躲去。

襲人暗罵一聲爛泥扶不上牆,卻麵上帶笑張臂攔住晴雯:“好妹子,快休要惱。我知道你這些日子辛苦了。咱們每日裡見你披頭散發蒸那玫瑰膏子,大家都心裡有數,知道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那花露本就是給人用的,便是糟蹋了,也沒什麼。”

晴雯這時候正待立威,也不與她客氣,冷哼一聲道:“你倒是想得美!這糟蹋花露的罪名我可擔不起。如今便說與你知,千萬要聽清楚了,那二十兩銀子是寶二爺命我去外麵買胭脂,特地吩咐你交與我的;那花露,是配了胭脂做那玫瑰膏子的。如今玫瑰膏子已成,好好的在那裡呢,怎麼能算糟蹋了?”

“玫瑰膏子已成?”襲人心中有些驚訝,麵上卻仍然滿是笑容,“既如此,也該拿出來讓寶二爺看一看品相。”

“看過了。寶二爺極是滿意,已是吩咐下來,命我們送到各位太太姑娘處了,各位見了都說好,連太太那邊都讚寶二爺純孝呢。”茜雪悄無聲息走了過來,開口說話的時候一臉笑容,雲淡風輕的模樣。

襲人這次是真的吃驚了。“看過了?我整日在這屋裡,怎的我竟全然不知?”她自覺有些失態,忙用微笑掩飾,隻是那笑意很是勉強。

晴雯此時倒顯得頗為平靜。她淡淡看了襲人一眼。“昨日寶二爺下學得早,在屋裡溫書,是我在旁伺候的筆墨。因寶二爺問起,我順勢便與他看過了。”

襲人複又望向賈寶玉。賈寶玉輕咳一聲,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賈寶玉自詡絳洞花主,是憐花護花之人,屋裡這群正當豆蔻年華的俏麗丫鬟為了他勾心鬥角爭風吃醋,他也樂得當做情趣來看,自是有意護她們周全。

屋裡的形勢實在是瞬息萬變。一開始的時候賈寶玉有意替晴雯澄清,尚未開口,晴雯便闖了進來,三言兩語之下,形勢逆轉,倒是襲人落於下風了。

這兩人,一個是他輕憐蜜愛、時有肌膚之親的枕邊人,一個是花為肚腸雪做肌膚、對他極是信賴親近的美貌丫鬟。這兩個人他都不想傷害。當下兩人對峙,他隻能保持沉默。

襲人起初驚疑不定,繼而恍然大悟。

因晴雯生得貌美,賈寶玉房中的鋪紙磨墨之事,是點了名要晴雯做的。賈寶玉甚是得意,說這算是紅袖添香的風雅之事。眾丫鬟聞言雖有不忿和嫉妒之心,奈何生得確實遠不如晴雯,隻得罷了。所幸寶玉不愛讀書,這種機會原本有限。

可是,這個機會到底還是被晴雯抓住了。賈寶玉甚是愛護丫鬟,一向好說話。他不會在好端端讀書的時候,突然要過問什麼玫瑰膏子,但若晴雯趁這個時候主動向他稟報,他也是不介意被打擾的。

在那樣的情形下,到底是誰主動提議,已經無關大局。隻要賈寶玉點頭認可了那玫瑰膏子,以晴雯的聰慧,定然能說服賈寶玉,直接將成品送到各位主子那裡當人情,整件事能輕輕巧巧避開襲人,做得滴水不露,卻又瞞得密不透風。正如襲人三言兩語就能說服賈寶玉,以賈寶玉的名義命晴雯去尋胭脂一樣。寶玉本身就是一個極好說話的人,從不在這些小事上留心。

襲人惟獨想不明白的是,賈寶玉何其挑剔的一個人,晴雯隨隨便便出府一回買來的胭脂,又輕輕巧巧幾天速成的玫瑰膏子,他怎麼就這般輕易認下了?

第31章 體麵

襲人心中的疑惑在鴛鴦來絳芸軒尋她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日她將絳芸軒大小事務安排停當,正默默坐在那裡想心事,就聽見小丫鬟報說:“鴛鴦姐姐來了。”

鴛鴦一向是賈母身邊的紅人,襲人有意交好之下,兩人相處比旁人更加親厚。故而襲人聞言,不敢怠慢,忙起身出去迎,一望之下,不覺驚豔了一回。

鴛鴦是賈母身邊得用的大丫鬟,容貌自是出挑的,這日身上一件石青刻絲灰鼠短襖,腰間係著五彩嵌寶攢珠梅花長穗官絛,下著翡翠撒花金絲繡錦裙,越發顯得容顏嬌豔,貴氣逼人。

襲人迎出來先喝了一聲彩:“好俊的衣裳!姐姐這是要出門?”

鴛鴦笑道:“正是要來尋你,特意裝扮的。”又道:“這衣裳裙子都是這些年老太太的賞賜,從前也曾穿過的,隻是不及今日出彩。這都是我今日塗這胭脂的功勞。”

襲人凝眉細看,果然見鴛鴦唇上鮮豔異常,雙頰紅粉緋緋,說不出的嬌美自然。

襲人正欲讚時,就聽鴛鴦又笑了一聲:“你倒是猜猜看,我這胭脂的來曆。”說罷,竟變戲法般,從掌中托出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來。~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襲人知道鴛鴦必然有話說,忙請進內室,清退了小丫鬟,親自斟了一盞上好的茶,聽鴛鴦細說。

原來,這小小的白玉盒子,竟是晴雯親自製成的胭脂,由茜雪捧著,親自送到賈母房中的。

茜雪時機挑得甚好,那當口賈母、邢夫人、王夫人、鳳姐都在,另有年老頗有體麵的賴嬤嬤、單嬤嬤等人在旁湊趣說話。茜雪和綺霰各捧著一個花開富貴五彩雕金的茶盤進去,隻說是賈寶玉命她們製的胭脂,這是頭一批裡精選出來的,說寶玉不敢擅專,特意捧了來孝敬老祖宗。

賈母年事已高,平日對這些脂粉隻是平常,但因是寶玉特地送來的東西,不免高看一眼,當眾揭開那個白玉盒子看時,見鮮豔甜香,絕非凡品,忍不住傳閱諸人,一個個都讚歎不已。又有賴嬤嬤會湊趣,把賈寶玉誇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隻說他心性純孝,細致體貼,賈母臉上極有光彩,喜盈於腮,又拉著王夫人說話。

王夫人聽彆人讚她兒子,心中也趁意,隻是不好十分顯現出來,話鋒一轉隻說擔憂寶玉把心思都用在這些花兒粉兒的小事上,於學業無益。茜雪忙說這胭脂是寶玉命晴雯製得的,寶玉隻管每日讀書習字,未曾耽擱分毫。單嬤嬤便開口大讚寶玉馭下有方,丫鬟心思靈巧、對主子忠心、有其仆必有其主之類。既是未曾耽誤學業,連王夫人都不再說什麼,隻是微微笑著,對邢夫人等人湊趣的誇獎照單全收。

“各人都得了胭脂,都知道是寶玉身邊的丫鬟心思靈巧,為主子分憂。”鴛鴦一邊慢慢吃茶一邊說,言語裡似有深意,“邢王二位夫人各兩盒,璉二奶奶兩盒,東府裡夫人和蓉大奶奶各兩盒,咱們家三位姑娘和薛林兩位姑娘各兩盒。”

“她們倒是膽大,這本是公中的東西,那玫瑰露是老太太、太太的賜給寶二爺的,她們出去買胭脂也是用的我給的銀子,這便私自拿去做人情了?”襲人想起那幾瓶上好的玫瑰花露,隻覺得心口發悶。

賈寶玉從不愛惜東西,襲人也經常拿了寶玉不愛惜的東西去外麵做人情,引得眾人對她稱讚有加。隻是這一次,眾人稱讚的言語裡,卻再也沒有她的名字了。怎地不叫人暗自窩火?

“是老太太分配的。茜雪說這是她們從第一批玫瑰膏子裡挑出那極好的,統共裝了二十四盒,湊齊了十二生肖並十二時辰之數,全捧了過來,請老太太示下,惹得老太太笑逐顏開,命我取了鑰匙將素年收起的玫瑰花露都取了出了賞她們。”鴛鴦看了襲人一眼,欲言又止。

襲人暗自心驚。她原本還想著,這玫瑰膏子是個稀罕的東西,物雖小卻珍貴,贈人時該贈給誰,不該贈給誰,這裡頭大有學問。

一要考慮遠近親疏;二來要知道薛姨媽、李紈兩位主子都是寡婦,避諱這個,不該送的;三者若隻送主子不送丫鬟,又有勢利之嫌。總之一個送不好,被其他人知道,這示好不成反結仇了。

襲人時常拿寶玉的東西與旁人示好,這遠近親疏、誰可結交誰不可結交、誰守口如瓶誰得了點東西就恨不得昭告天下,她心中自有杆秤。茜雪卻未必有這等能耐,思慮如此周全了。

因此襲人原本還想著,或許茜雪會在送胭脂的時候出什麼紕漏,說不定可引了那趙姨娘過來,和晴雯她們大撕一場。卻想不到,茜雪竟是求賈母做主分配!這是拚著那小恩小惠收買人心的便宜人情不做,也要彆人挑不出一個錯啊!賈母開口做的決定,就算真的有所疏漏,又有什麼人敢跳出來質疑?更何況,賈母從孫兒媳婦做到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