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1 / 1)

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74 字 1個月前

跟他手上的那張弓一個樣,除了聽老頭“白乎”,一刻不閒,常常是下了學搭把弓就走,上後山一片林子裡,對著靶子一站就是幾個時辰,剛開始那段還會恍恍神,久了人與弓化為一體,萬籟俱寂,心定神安,乾脆連飯食都省了,到了飯點永遠不見他好好坐下吃頓飯。這時候就該倆師兄出場了。

周師兄很省事,到了後山也不叫吃飯,靜靜陪何敬真站一會兒,站完就走,飯菜原樣拿上去,原樣送回來,極偶然地,會送回一半來,另一半讓山鼠狐狸或是其他小獸吃去了。

薛師兄不省事,一路咋咋呼呼上得山來,頭一句就是:“吃飯!”。少爺秧子爬山爬得半死不活,就為送這碗飯,容易的麼?!臭小子居然木樁子似的杵在那兒不搖不動,看得他眼睛出火,上去就是一個漏風掌!“吃不吃?!不吃我和你拚了!!”接著抄起筷子,連飯帶菜夾了滿滿一筷子硬塞過去,乾脆鬨場大的,看你還怎麼萬籟俱寂心定神安!何敬真架不住他鬨,默默放下弓,接過碗筷幾筷子扒拉完,碗筷遞回去再接著練。薛師兄功成身不退,還要跟過來瞧熱鬨:“喲喝!都玩出花來啦!臂上墜倆水瓶子算怎麼回事?怎不換兩塊大板磚?”光動口不算,還要動手。他舉著筷子上去敲那倆水瓶子,“叮叮複叮叮”,叮叮完這邊叮叮那邊,當編鐘使呢!敲了一會兒,見何敬真不為所動,又轉到箭靶子那兒去了,“這是啥?銅錢?讓我想想是做啥用途的……難不成你還想把箭尖釘進這麼小個孔裡邊?”話音未落,一支羽毛箭擦過他手指尖,正正釘進銅錢的孔洞裡,再偏一分,薛師兄的手指頭就廢了。二世祖哪見過這陣勢,當時就傻在那兒動彈不得,半晌才出來一句:“……你、你、你……哼!”“你”不出個所以然來,氣得拂袖而去。

薛師兄十六七的人了,回去還找師父告狀,狀告的也頗潦草,藏頭去尾,單露個“師弟翅膀硬了都會欺負師兄了”的意思,老頭坐在上首看他哭天抹淚,大家長似的給了個決斷:以後少去招惹你師弟!薛師兄沒見過這麼偏心的,當時就氣得心口疼,顫顫巍巍讓底下人扶回去,在床上躺了半天緩過來了,氣還不順,想想不行,這口氣非掙回來不可!然後他就把上山送飯這份活計從周師兄那兒強搶過來,天天上山去招惹何敬真。何敬真不堪其擾,越走越遠,薛師兄這回顯示出了少有的恒心——你且走你的,看你能走到天邊去!

帶足了人手,坐了“滑竿”跟過去,遇山翻山,遇水架橋,送飯是幌子,借送飯之名行挑釁之實才是他本來目的。隻不過歪打正著,有了薛師兄的“千裡送飯”,才有了何敬真後來練出來的那膀子力氣。

這麼看來,還是薛師兄有“效率”些。

沈舟半年以後回來,見了何敬真演練的一套手眼身法也不禁暗暗點頭。弓弦拉滿,在抻開弦的那條臂膀上放一杯水,一箭放出去,杯子裡的水紋絲不動。箭路還穩,百步開外的箭靶上置一枚銅錢,箭尖離弦後死死釘在銅錢孔裡,嚴絲合縫,拔都拔不出來。

徒弟不笨,也舍得把自己往死裡整,半年長短能練到這般模樣,還是值得稱道的。

沈舟這回留的時間不長,隻留了六天不到,但該傳的確實傳到了。在手眼身法之後,練的是“心法”。習武和為將有共通之處,都要“治心”。千軍萬馬中往來,一顆心歡蹦亂跳瞻前顧後可不行;習武也是,要沉得下心,壓得住步,練到一定境界,碰到瓶頸了,能不躁不慍,追根溯源,找出根源來各個擊破。一言蔽之,治心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是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是處變不驚。是每臨大事有靜氣。從這點上說,何敬真火候還差得老遠呢,薛師兄在旁“猴跳”一番就練不下去了。

為了“治心”,沈舟讓何敬真尋一處深淵,臨淵而立,低頭是萬丈深淵,舉頭是白雲蒼狗,巨風獵獵刮得人站都站不直,就在那兒練。

起初何敬真隻敢閉著眼往深淵口站,那地方近似天坑,叉出來的山石包圍了整個淵口,犬牙交錯,如同上古巨獸遺存的骸骨,張嘴仰首,森森不見底,哪怕是極粗淺的一眼,都能叫人頭暈目眩無法自持。他一條小命懸在係到腰間的一根粗麻繩上,顫顫悠悠,晃晃顛顛,有幾回險些被穀底罡風卷下去。

二世祖上來過一回,下回就自動歇菜,該乾嘛乾嘛去,他終究醒過味來——滿世界的福都還享不夠呢,乾嘛自討苦吃!也不陪著過來受罪了。可這飯還得送,怎麼辦呢?他人懶,但餿主意不少,想到了一招:到了飯點,從春水草堂那兒放一隻風箏上去,風箏上帶個食盒,控製好方向,到了深淵口上何敬真彎弓射風箏,射著就吃,射不著就餓著,這麼一來,吃飯習武兩不誤,多好。這麼餿的主意居然站住了腳,且還正兒八經的施行了!

每日正午時分,隻見春水草堂上空踉踉蹌蹌升起一隻風箏,左右披掛著食盒,食盒太沉,風箏飛起來就有點兒“心事重重”,慢悠悠逛蕩到何敬真所在山崖,在那兒招搖一會兒,展示展示各色花紋。為了引來師弟注目,薛師兄可是費了一番苦心在風箏的花色和樣式上。樣式每日翻新,色彩一般是大紅配大綠,大紫配醬黃,偶爾還會有配個紫紅“小%e5%b1%81簾”的五花大蜈蚣飛過來。風箏展示時間的長短要看何敬真運氣好壞和風勢大小,若是今日風勢不大,運氣也還順,一次就射下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大多數時候風箏都被穀底巨風刮得搖搖欲墜,但死也不墜,掛著倆食盒硬生生挺那兒,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翻翻轉轉,也不知薛師兄從哪倒騰來的風箏線繩,結實得要了老命了!

一般要等到何敬真用一隻帶鉤子的小箭搭住線繩,扯過來放下、卸下食盒,風箏才能不辱使命。飛回去時快多了,一路搖頭擺尾,青雲直上。

先頭幾個月,風箏被搭住的幾率太低,十次倒有八次完好著出去,殘疾著回來(穀底風大,少不得吹掉蜈蚣的幾排腳,蝴蝶的小半邊翅膀,缺胳膊少%e8%85%bf的,難為它還能飛的回來。)。薛師兄門下養一班專門製這類玩意兒的人,風箏殘疾著回來可以,但要是還沒到春水草堂就嗝%e5%b1%81著涼了,那對不住,這班人回家吃自己,另換一班人來接著擺弄,直到擺弄出名堂為止。於是乎風箏也跟著更新換代,而且換得快多了,沒多久水平就上去了,能做到“指哪打哪”、“要哪送哪”。

第12章 師兄那顆“春/色滿園”的心…

師弟“覓食”困難的那段時日,周師兄又恢複了隔天排班送飯的舊規。還是老樣子,送飯上來靜靜站一會兒就走。飯菜擱在食盒裡,外頭裹了四層稻草和棉花製成的棉捂子,兩三個時辰後都還暖手。這處深淵離春水草堂不近,要翻山越嶺,還要涉水過河,這樣山長水遠都不假手他人,這份用心、這份仔細,好比千裡送鵝毛,情義不輕,得領情。

何敬真練完一段,剛好兩個時辰,精疲力竭,汗出如漿,整個人跟水裡撈出來似的。自淵口爬上來,一頭栽在平地上,趴小半個時辰才能緩過來。緩過來後才知道餓,慢慢撐起身子,看到正對麵一棵樹下掛著一個食盒,擦把汗上前取下,一層一層揭棉捂子,揭開來飯菜還暖著,吃到嘴裡無比香甜。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都長著一張永遠喂不飽的嘴,讀書習武兼顧,消耗奇大,用功時不覺,空下來就隻想著吃,吃著吃著又拔了一輪個兒,可就是不貼膘。他總想吃出些膘來“墜”住自己,這樣往深淵邊上站的時候沒那麼容易叫風卷下去。可惜天不從人願,那層小膘七歲那年一去不複返,打那往後“膀大腰圓”隻能是妄想。他自己挑剔,在旁人看來他這副身條已長到了極致——線條利落,增一分減一分都過猶不及。一股爆發力靜靜潛伏在四肢,隨時“豹變”。常年出沒戶外,風吹日曬,陽光還是留情了的,剛在皮膚上灼出一層淺麥色就戛然而止,高鼻秀目,笑渦有情,整個人就是一縷光,沒到奪目的程度,但也綺麗,是彆一路的風情。

周師兄遠觀這身風情,眼神裡擦出一簇細小火花,不待它生根發芽就辣手滅去,發乎情止乎禮,很有師兄的節製與自持。=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為著配合徒兒習武,老頭把師兄弟的課業分開傳授,白日給師兄們講,夜晚給何敬真單獨講。師弟“晝伏夜出”了,碰上一趟不容易,小七十天沒見了,薛師兄頭腦發熱,想著上深淵邊上探探久不露麵的師弟,順便驗驗風箏送飯的成效。坐著滑竿、頂著烈日巨風上到崖頂,停在淵口十丈開外,打眼一瞧,正看見何敬真解了綁在腰上的繩索,孤零零一條人“綴”在淵口邊上,風要能再大點兒,他馬上就敢羽化升仙給你看!

薛師兄一顆心彆在了嗓子眼上,還不敢喊,怕猛一嗓子嚎出去,沒把人給嚎回來反倒給嚎下去了!他這兒正團團轉呢,何敬真引弓了—— 一臂扯滿,整個人標槍一樣“紮”在淵口上,巨風呼嘯而過,把他衣和發扯成一麵黑旗。你看他眼神,那是沉到骨子裡的靜,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氣定神閒,但人是繃緊了的,就要離弦而去似的,那側影好漂亮!

薛師兄塞了滿腦子的詩情畫意大情小調,硬是扒拉不出一句來形容這漂亮到底漂亮在哪。憋了半天出來倆字:絕了!

那一箭放出去,放倒的不止是天上的鷂子,還有薛師兄的心。打那以後,薛師兄對何師弟殷勤多了。送的飯食不再是往常的“大路貨”,偷偷塞錢在大廚房裡弄了個小廚房,開起了小灶,每天絞儘腦汁安排菜色,色香味俱全是基本要求,關鍵是得露出“師兄錢多,師兄厚道,師兄靠譜,跟著師兄有肉吃”這麼個意思來。光看菜色估計看不出來,那就得在食盒裡夾帶小抄,列一列菜名和用料。比如“春/色滿園”這道菜,用的是兩塊大鮑魚,拿%e9%b8%a1湯慢火煨兩個時辰,出鍋後快刀片薄,拿%e9%b8%a1汁、金針、牛柳翻炒,大火過一趟油,收乾了汁水後盛盤出鍋。那小抄裡頭就得這麼寫:今日菜色——春/色滿園,用大鮑魚兩塊、金針若乾、牛柳細肉若乾,值銀十兩……

隻可惜何師弟處在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歲,見了吃的沒有彆的想頭,能下嘴就行,食盒裡頭的菜吃個淨盤大碗,小抄永遠顧不上瞧,白費了薛師兄那份“春/色滿園”的心。

吃上弄不出什麼名堂來,薛師兄又把心思動到了彆的上頭。

老頭偶爾“聊發少年狂”,碰上好天候要糾集一眾徒弟外出踏青尋春、或是登高訪秋,往常到了這個時候,薛師兄是能躲多遠躲多遠,躲不過去就裝死的,現在不了,積極攛掇老頭多出去走幾趟。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