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頁(1 / 1)

是這樣閒來無事的散步踏青而已,如果忽略身瓢潑大雨,那這意境真的說不出的飄然出世。

雨絲如幕,將那一襲袈裟籠罩在一層薄薄的帳幕裡,還頗有一些詩情畫意的味道來。

馮淵一早就瞧見了他,並不知他來萬蘅山是什麼目的,所以也沒打算招呼他。

歸根到底,他心裡還是有些怨氣的。秦鍾逝世三百三十載,下界早已換了好幾番君王了。可這位寶玉公子本早已羽化登仙,卻還不捨得抽出那一刻半刻功夫與他會一麵,何其狠心。

秦鍾憋足了一口氣,從地府爬出,隻為了點他那句需要以立誌功名,榮耀顯達。

如今,卻被人家拋之腦後,自此不提。

今日在這山上得以見他一麵,卻瞧見他不知為何並沒有施展法術,隻是任憑這滂沱的雨勢將他半邊的身子打濕。好生奇怪,馮淵的直覺,這廝一來,準沒好事。

薛蟠前幾日隨著蔣玉菡那戲子去人間尋覓這冊子上的新鬼,本來是要蔣玉菡和帝王水溶一起去的,水溶這兩天換季節總是犯困,縱使有老情人蔣雨涵伴著,他依舊是抱著被子死命不肯起來。

尋人決不計是個輕快的活計,蔣玉菡也不捨得太折騰他,索性拽了薛蟠這個勞力一起去。

福寶總覺得薛蟠這廝不是好人。

老祖宗留下的話總是沒錯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天生骨子裡的本性沒辦法。瞧著蔣玉菡也是生的頗有女子之美的一個人物,總是不禁擔心薛蟠這混蛋一個不小心,獸性大發就把蔣玉菡給收了。所以誰勸也不聽,愣是扯著喜寶給蔣大官人當保鏢去了。

其實他並不知道,麵容貌似小女兒的蔣大官人,一脫衣服一身腱子肉,絕對妥妥的是個攻。

且,蔣玉菡這人平時就喜歡使使小壞動動歪腦筋啥的,這次……何等良機!

既知道福寶安了這份心思,蔣大官人在路上時不時的就故意挑逗薛蟠一下。薛蟠剛反應過來,他立馬一臉委屈的含淚向保鏢大人們哭訴:「薛公子,你怎能如此!」

接下來就是福寶追著薛蟠打了,喜寶麵癱設定稍有緩和,許是這蔣玉菡壞的太活寶了,一路上他總是忍不住憋到笑場,與蔣玉菡倒是成了兄弟。

四人這一路跋涉雖辛苦,倒也樂的悠閒。

統共六十三萬三千六百四十二人,如今已收了馮淵去京城賈府遇到那一圈的親戚友人,還有老家金陵的一乾人等,餘下的也是相當不少的人數。

如今去領的隻有區區不到五十人,隻因遍佈範圍太廣,福寶又不同意分路而行,所以路程耽誤的有些遲了。

而現今,這屋子隻剩下馮淵一人。

習慣了兩人相伴而眠,習慣了縮進那個溫暖的懷抱,如今一個人睡,明明是夏季,卻還是覺得身子發冷。

賈寶玉依然在走著,步子不急不緩,就這麼一步一步的在岸邊走著,似乎並沒有終點,他的目的隻是想要這樣的散步而已。

明明可以張開結界,卻固執要讓雨水打濕自己半邊身子,馮淵覺得賈寶玉這人有病。

甩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索性不理他了,太煞風景。

起身走到桌子旁,給自己倒了杯西湖龍井,望著屋內的寂寥,慢慢品著。

蜷曲的茶葉在滾燙的沸水下,很快似得到了新的生命一般,嫩綠的葉子伸展開來,香鬱的氣味傳達而來,輕呷一小口,%e8%88%8c尖觸碰到的便是那清新怡人的甘甜。

馮淵也是好胃口,坐在凳子上不知思考了多久的人生,直至一壺茶水全都下了肚。

茶喝的見底了,馮大爺今日胃口甚好,滿滿一壺還未覺夠,便準備起身再去烹一壺來。

若說為何這位爺還需要親自動手呢,提起這事兒,馮淵更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貼身小廝全都跑外去了,杏奴這孩子不能指望,天天就跟紈褲子弟似的,和茗煙培茗這倆熊孩子天天捏泥碗,還大言不慚的還非說是要搞藝術創作。

如今這三天,他底下的小廝們基本就是保持著全天都不讓馮淵見到人影。馮淵歎了口氣,憤憤的「切」了聲,索性不再在意自己還是個主子的身份。與其靠他們,還不如靠自己呢,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靠他們準得餓死!

待他起身,目光不經意朝窗外掠去,這才發現,那一柄素色的油紙傘已經移到了他的屋簷下。而握傘那人,就站在窗外笑意盈盈的對著他笑。

這尼瑪……不親身經歷是絕對不知道這等場景是何其驚悚恐怖的,馮淵當時就嚇的抖了。手裡的青花小茶杯頓時就甩了出去,賈寶玉倒是身形靈活,輕輕一歪頭,小茶杯擦著他的髮絲而過,穩穩當當的落在地上,碎成了渣。

馮淵剛欲開口痛罵這混蛋,賈寶玉也是機敏,歉意的笑了笑,一轉身,浮起那碎瓷,頃刻之間便將它恢復原狀了。

之後,還是拿著一雙眼睛望著馮淵笑。

有客自遠方來,必是要待客的,縱使他挺不爽這混蛋的,但基本禮儀馮淵還是會遵守的。

賈寶玉移了陣風,輕輕將茶杯送回了桌上,站在窗邊,笑盈盈的打著招呼:「馮公子,好久不見。」

事到如此,馮淵也隻能硬著頭皮,擠出一臉笑來給他開門,都要門口了,怎麼可能還有拒他於千裡之外的理由。並且,也正好趁此機會罵罵他。

彼此先聊了近期的一些遭遇,賈寶玉還是一如既往的善談,講了他一路奔走所見識的風土人情,馮淵依舊是保持著一副很不爽的樣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

於是,話到最後,彼此都沒了話題。縱使賈寶玉努力熱場,馮淵自帶的六月風雪技能總是把賈寶玉驕夏一般的氣場凍成冰渣。

整個房間陷入了令人尷尬的靜寂。

過了半晌,馮淵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五十年,秦鍾等你最後一麵。」

最後一麵,奈何五十年的枯等。本能做了官吏載入仙冊,卻因為這最後的相思至死不肯喝那孟婆湯,一直等到了第五十個年頭,最後卻還是被官吏硬灌下去那碗湯,忘了一切。

其實他不知道的是,那人自他逝世不到十年就羽化登仙而去。

一個上天,一個入地,自此不在相見。歸根結底,是有人無心見他。

賈寶玉沉默著,手指開始一粒粒撥動著深褐色的佛珠。

倏地,隻是簡單回了句:「本應就是見不到。」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那副樣子,聲音沒有起伏,神情也沒有任何變動,就彷彿話裡的那個人,與他半點關係也無。

一句話,成功讓這本來就無話的對話,更加無話。依舊是沉默,沉默的氣息在房間一寸寸遊走,令人幾乎感覺到可怕。

這一句絕情無比的話,馮淵聞後倒是深深的鬆了口氣,緊緊抓著茶杯的手指鬆了下來,之後居然還漸漸有了些笑意。

他說:「不見倒也罷了。」

這句話,這神情,賈寶玉猜得出他所說的意義。不過是五十年,五十年,如今忘的乾乾淨淨倒也好。

況且,這種人,至多也隻能記五十年。

五十年,足夠了。

馮淵倒也釋然,如今那人關於賈寶玉這個人存在他生命裡的記憶,已經全部消失殆盡。

彷彿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力一般,即使記憶裡有瑕疵,但是他好像已經完全不在意了。

秦鍾還是那個秦鐘,不勝酒力,總是一副很靦腆的孩子心性,會撒嬌,會耍賴皮,會扯著許久不見的馮淵的手一直寒暄幾個時辰,不想放開。

但就是記憶力那塊缺口,似乎理所應當的存在他的身體裡,從始至終,都不曾懷疑過。

生為賈寶玉的那個人,似乎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一般。

馮淵曾經小心翼翼的試探性的問了一遍,秦鍾隻是拿著人間的佳釀,歪著腦袋很是可愛的眨巴著眼睛望向馮淵:「馮哥哥,賈寶玉是誰呀。」

「賈寶玉是誰呀。」秦鍾如是問。▼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其實,忘了也挺好。有錢難買後悔藥,這後悔藥買不了,失憶藥卻又一樣的不好買。

一碗苦到令人忘卻一生的湯藥,飲下去了,那些傷心頹喪之事全都忘了,又有什麼不好的。

若是強勢的又要讓他想起,那豈不是太過殘忍。

想起如今秦鍾生活的安穩恬靜,過往那些種種事情,……倒也,罷了。

隻是一想到罷了,卻又從心裡升起一股無名火來。本性如此,雖是捨了凡根,骨子裡那與生便俱來的慾望縱算是去了,也不見得會去的徹底。不問總是心有不甘的,不行,他定要將這件事徹底的問個究竟。

窗外的大雨絲毫沒有停頓下來的跡象,馮淵轉向窗外望了眼,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將人壓抑的喘不過氣。緩緩吸口氣,這才將目光移回,拿眼看著賈寶玉,悠悠的問著:「你為何不去見他?」

馮淵本來想在他表情裡找出絲破綻來,可惜,賈寶玉的神情從始至終,都不曾變過。

依舊是那副清清淡淡,平平靜靜的表情。

這問題問的突兀,賈寶玉倒也自如,絲毫不覺得尷尬。當然,他也不打算把自己列作薄倖名狂之徒行隊裡去。

隻是捏緊了手裡茶杯,拎起茶壺同樣替自己斟了一盞茶水,語氣言辭依舊是那般淡淡,那般太過不溫不火的從容。

他回道:「不見不好嗎。」

不好嗎。

的確,這決定對二人來說,無疑是最適合的,當然是最好的。愛恨癡嗔,有了隻是會徒增煩惱,在這塵世中清清明明豈不是最大樂焉。

靜默在這間不算大的小屋子裡慢慢的遊走著,時間仿若在一時間凝固了。能聽得見的,隻有窗外似要將整個世間都沖刷乾淨的瓢潑大雨。

馮淵還在思索措辭,歸根到底,他是不想再說了。於理於情,哪怕是能抽出半點時間,能與秦鍾斟飲小刻也好。卻不想,他如此絕情。

賈寶玉隻是依舊握著那盞溫熱的茶,認真的望向窗外的滂沱大雨。也不知是窗外的雨滴映入了他的眸子裡,還是這個絕情斬斷六欲七情的假和尚有了心。

在他轉頭低下來的那個瞬間,煙波流轉,馮淵似乎瞧見了他眼裡那明明滅滅的水光,好像是哭了,又好像是在竭力忍住眼淚,這種表情……有點讓人心疼。

他穿著一身的淺藍色和尚衣衫,麵容始終如年少時一般無二。俊秀無雙,算得上傾城傾國之人。

如今這樣坐在這裡,馮淵不知道為何,居然在他身上感受到那厚重到幾乎抹不開的孤獨,說不清道不明的孤獨。

如今倒也算得了了,彼此這樣針鋒相對倒也不好,乾戈早已是幾百年前的事情,如今一笑泯恩仇,將這過往化了玉帛豈不是更好。更何況,他所在意的那些,是忘了更好。

況且自己的話,有點過於尖銳了。

正思索著該如何回話,打破尷尬。

賈寶玉捏了捏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