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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年 許正平 4316 字 1個月前

《光年》 許正平 著

《光年》小說為電影《盛夏光年》的原著小說,原文刊於台灣【INK印刻文學生活誌】2006年10月號

☆ ☆ ☆

1990

台北圓山天文館,那時還沒拆掉遷建。館內一角,太陽係的模型,九大行星緩緩繞著太陽轉著圈,其中,包括湛藍的地球。

歡鬧的遊覽車上,聽得見老師正在製止過分吵鬧的小朋友的聲音,「餘守恆!乖乖坐好!」然而,家慧隻是安安靜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這是她轉學的第一天,她誰也不認識。

老師開始宣布待會到達天文館以後參觀時該遵守的事項,但家慧沒有在聽,窗外連棟連排密密麻麻的樓房街景對她發出一種奇異的召喚。她知道她正慢慢離開那個陌生的鄉下小鎮,鎮上那所她還不及認識的學校,接近了城市。對她來說,城市才是她的家,原本她就一直住在那裡麵的。隻是,爸爸媽媽離婚了,那個家已經不存在了。

遊覽車經過某個集合佳宅區時,家慧站起來,她非常確定,那裡就是她以前美滿又安康的家。「莊家慧,坐好!」老師的聲音。

天文館大門口,班長康正行站在隊伍最前頭,乖巧地聽老師的話幫忙整隊,然而, 誰也無法控製住那個叫做餘守恆的頑皮男孩,他老是不安分地抓著家慧的辮子玩。家慧覺得討厭極了,卻也隻是一再揮手擋開使白眼,並未舉手報告老師。在這個她誰也不認識的團體裡,沒有人會理會她的問題吧,她想。

事情發生在太陽係的模型前。當時老師正在講解行星繞行恆星的定律,家慧終於受不了守恆一再騷擾,轉頭一巴掌朝守恆揮去,卻一個踉蹌沒站穩,攤成大字型直直墜下,摔在整組太陽係模型上。守恆傻愣住,呆了。全班都呆了。老師張得大大的嘴裡,說不出話來。

老師吩咐班長康正行帶家慧到醫護室去。路上,家慧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低著頭靜靜走著,雙手緊緊抓住百摺裙擺。下一秒,她卻突然狂奔起來,誰都抓不住的速度,奔出天文館,不管正行在後麵急壞了地大聲叫喊,奔上了大馬路,在淘湧的人流車潮中拔%e8%85%bf飛著,她這樣想,隻要她這麼跑下去,說不定可以跑回過去,那個她熟悉且快樂的世界裡去。

家慧站在昔日的家門前,掂了掂%e8%83%b8`前的那串鑰匙,一層一層打開門鎖,正確無誤地打開,鎖沒換。但是,爸媽臥房裡婚紗照上的新娘卻已經換了人。屋裡沒有人在,家慧從櫃子裡翻出美工刀,把照片上她覺得陌生的新娘子的身影剪下,然後,在顯得太安靜的空間裡,終於洪水猛獸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上課了。家慧像彗星一樣,消失了,再也沒有回到這個班級裡來,而守恆則一如往常又被老師處罰,把他的課桌椅、書包全給搬到操場中央,太陽底下。當全班同學跟著老師整齊劃一的誦唸課文時,守恆一個人孤單地坐在操場中央,聽著風聲,看著白雲,蜻蜓成群飛翔時,彷彿一架又一架小型轟炸機。

守恆的媽媽橫穿過上課中無人的校園,進入老師辦公室,神色憂勞地對老師說了些什麼。老師點頭答應,於是找來班長正行,對他說,守恆剛剛被當斷出過動的毛病喔,他的調皮搗蛋其實不是他故意的。老師想到一個方法,但需要正行扮演小天使來執行。你願意當守恆的小天使嗎?老師希望正行跟守恆做朋友,看著守恆,關心他,那麼,守恆說不定會一天一天好起來。

正行走出辦公室,來到走廊上,他看見操場上守恆的影子像一隻小小的昆蟲,正不安地蠕動,卻又分明那麼孤單。

正行其實多麼不想跟這個全班都討厭的小朋友有瓜葛啊,但是他不得不。正行借守恆鉛筆、墊板、課本,因為他總是忘記帶,有時候,甚至幫他寫作業,雖然守恆被發回來的考卷仍然不及格,生字簿還是丙上,正行還是努力做著。這一切,隻為了向老師證明,他真的很乖,模範生,小天使。

但正行同時也慢慢發現,守恆在不及格的成績與讓人頭痛的外表底下,其實擁有一個他從來都沒經歷過的有趣世界。譬如,守恆的書包裡雖然老是忘了裝課本,卻總是可以源源不絕地變出各種新奇有趣的東西,漫畫、塑膠玩偶、卡通畫卡蒐集簿、電動玩具......「要不要一起玩啊?」守恆甚至還麼說。雖然正行總是嚴辭拒絕,但他也漸漸發現他嘴巴說的和心裡想的並不一樣。正行開始欣賞起守恆那些作弄人的把戲了:把自然課時養的蠶寶寶放在女生的座位上帶她們一%e5%b1%81%e8%82%a1坐下,把抓來的蟑螂放進老師的水杯裡......每次聽到有人驚聲尖叫「餘守恆」,正行感到的不再是班長那種必須隨時糾正他的心態了,而是一種與守恆共同分享著什麼秘密的樂趣。

有一次,正行甚至隻是盯著上課時守恆的側臉瞧。守恆快要睡著了,眼睛半睜半閉,窗外有蟬聲,陽光打亮守恆臉上的汗毛。這樣看著守恆,正行眼前不禁也迷濛起來了。

月考考卷發下來,正行狠狠退步了十名,他在桌子上畫下一條楚河漢界,對守恆說:「不準超線。」

然而,該來的終究來了,正行終於因為跟守恆一起在上課時偷看《小叮噹》而被處罰。他們的桌椅一起被搬到操場正中央,當上課鐘響,所有的小朋友跟著老師一起琅琅誦唸課文時,操場上隻剩正行和守恆的影子像兩隻小小的昆蟲不安地蠕動著。風吹白雲動,天氣很好,很快這兩個小朋友就坐不住了,他們跟著飛過的蜻蜓奔跑起來,在操場上追逐。當全校的小朋友唸課文的聲音就像夏天的蟬聲那樣響亮的時候,他們盪轍輯、溜滑梯。守恆從書包裡變出了玻璃彈珠,他們就丟著玻璃彈珠玩。

那年夏天學校裡發生了一件大事。颱風過後的週末下午,幾個小朋友跑到溪邊玩水,其中一個中年級的小朋友溺水了,旁邊高年級的見狀,紛紛跑下去救。高年級的幾個小朋友們都淹死了,隻有那個中年級的小朋友得救。校長透過播音器告訴全校師生這個不幸的消息,並要全體起立為這幾個奮勇救人的小孩默哀一分鐘。那是好寂靜而綿長的一分鐘,正行偷偷睜開眼睛看著他旁邊的守恆,守恆一點也不像平常那樣頑皮好動,隻是不停地流著眼淚,瑟縮的身體顫動著,卻不敢哭出聲來。正行知道,守恆就是那個活下來的中年級小孩。守恆是得救的孩子,也是罪魁禍首。

有一隻蟬,突然,掉在走廊的地板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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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的路上,守恆突然跑過來,沒頭沒腦地對正行迸出一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說完,一溜煙又跑走了。正行呆了,看著黃昏時守恆遠去的身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記住了。

正行家的晚餐時分。暖黃的燈光下,傳來播報電視新聞的聲音,波斯灣戰爭的最新戰況。當遠方正烽火滿天,有人死去,有小孩哭嚎,正行一家人默默吃飯;爸爸、媽螞、正行與妹妹,很安穩卻也有些嚴肅的晚餐,突然爸爸抬起頭來說了一句:「你不要跟著別人去學一些有的沒的、不三不四。」

1998

往台北疾行的火車上,穿著製服的一男一女高中生,康正行與杜惠嘉。惠嘉問,帶了沒,正行點點頭。惠嘉看正行一臉擔心的樣子,告訴正行別害怕,反正他們已經用幫校刊社做採訪的名義請了公假,No problem,她說,麗仕小姐般甩了甩頭髮,背著書包往廁所跑去了。正行看著窗外,看著慢慢接近中的城市,樓房成排連棟且密密麻麻的台北。車掌來查票,正行掏出車票時,感覺車掌的眼神正狐疑地落在他正穿著的製服上。車掌走了。為了掩飾不安,正行在耳朵裡塞進耳機,聽音樂,蘇慧倫唱《傻瓜》。惠嘉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一套亮麗的短裙T恤,在長髮上紮起一束馬尾。她對正行說,換你了。

正行背起書包往廁所走的時帳,火車轟轟然駛入暗黑的地下。

已經換上便服的正行與惠嘉,緩緩從捷運西門站的出口升至地麵。人們還在上班上課的午後,西門町寂寞得像核戰後的星球,隻有陽光和招牌還花花綠綠的。他們走過大聲放著流行音樂的騎樓。他們拍大頭貼。惠嘉要正行抓娃娃給她,但正行一個都沒有抓到。惠嘉自己買了一隻,抱在手上。他們走進娜娜鬼屋,惠嘉緊緊牽著正行往前走。其實,不隻在鬼屋,正行發現,大多數的時候,都是惠嘉帶著他往前走。他們經過一家三溫暖,門口掛著小小一麵紅橙黃綠藍靛紫的彩虹旗幟,正行站住了,沒有往前,他知道那是什麼,那是......惠嘉喚他,正行回過神來,兩人又一前一後,惠嘉拉著正行,城市遊蕩。他們來到一棟大樓的荒涼屋頂,眼前是突然矮了半截的台北,正行看著唯一一棟高高擎起的新光三越摩天大樓發起呆。

黃昏滿天彩霞,紅豔豔中幾朵灰,染了城中煙塵似的。他們走到西門町的邊陲,臨河一帶,築起高高的堤防圍牆。他們來到一家廉價的大旅社前麵,鼓起勇氣,仍是惠嘉領著正行走了進去。

搭乘幽黯昏黃的電梯,電梯打開,是一段長而黝暗、飄散著怪味彷彿怪物口水的長廊,門開後,便是他們潮濕而俗斃爛死的旅館房間。

夜晚降臨,窗外的高架橋上塞滿了車子。惠嘉轉開水龍頭想洗臉,一隻蟑螂活主生竟從洗臉台鑽出來,嚇得惠嘉大叫,兩人手忙腳亂一陣,東拍西打,啪,終於,蟑螂在惠嘉的拖鞋下一命鳴呼駕鶴西歸。麗仕小姐惠嘉甩了甩髮,No problem。兩人累得一起癱在床上,看著天花肢,喘啊喘著氣,好久好久,像有什麼話要說但終於並沒有說出來。門打破沉默,突然開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高喊著 special 把自己橫擺進來,一看床上已有一對幼齒男女,歹勢一聲,關門閃人。兩人先一愣,終而發出聲音相顧大笑,笑完看著彼此,仍是長長的沉默,然後,惠嘉便去%e5%90%bb正行了,不隻是輕輕地啄,而是結結實實火山熔岩一路%e5%90%bb下來。兩人試著打開衣物,探索彼此的身體,在床上滾翻起來,潮熱之際,卻,停了,尷尬地停止了,正行的手就那樣停止在惠嘉起伏如小獸的%e4%b9%b3上。正行推開惠嘉,突然,暴亂,搶入浴室,甩門,鎖死,大口喘氣,他看著鏡中自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