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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今日有雨,天色不佳,鉛灰色的雲層低壓壓沉著,顯得天色霧蒙蒙一片,明明是清早,卻帶著垂暮般的昏沉。

胭脂山,蕭莊彆院,管事的一出門便聽見了他們家公子囂張的笑聲,伴隨著往日那群常來的狐朋友狗熟悉的起哄聲,從山腳下洋洋灑灑爬上來,十分熱鬨,倒像是在逗弄什麼有趣的玩物。

“不是說小公子被侯爺禁足了嗎?怎的忽然過來了?”管事的整理衣袍一邊著急忙慌往外趕,一邊朝著身旁的侍衛問話。

上月攝政王攜幼帝臨朝,金陵士族多有不滿,禦前老臣恐國將不國,往柱子上撞死了三個,全讓攝政王拖下去厚葬了。

朝中局勢不明,尚不知這大周江山還能安穩幾年,侯爺讓各地管事的都緊著點腦袋,夾著尾巴做人,免得開罪了北邊來的新貴。

為防意外,侯爺很早便將小公子拘在了家裡,據說國子學都稱病不讓去,今兒個怎麼讓人給跑出來了?

“不知。”侍衛一臉木然,“聽說小主子得了個新奇玩物,要送過來養著。”

“玩物?”管事聲音拔高,見侍衛那表情頓時心一沉,看樣子送過來的不是什麼好東西。

侯爺曾吩咐過,公子年幼,不許狎妓,若是找個瘦馬過來,他那時是報還是不報?

外頭聲音更近了,管事的再來不及多問,忙跟著侍衛匆匆迎出門去,剛出了大門,便聽見馬蹄震震,三五輕騎在前,踩著泥濘的小道,連同地上的桃花都碾成爛泥,為首的錦袍少年單手扯了根繩子,馬%e5%b1%81%e8%82%a1後頭拖著個東西,飛揚跋扈地衝到門口,見著人都不帶停的,馬蹄踩在青石磚麵,蹄鐵同地麵摩攃,發出沉悶的聲響,在少年即將撞門上的前一刻——

“籲——”

“楊興!楊興!”

少年清亮的聲音響起,管事的連忙衝上去行禮,仰著臉諂媚道:“公子——”

一條麻繩被拋過來,楊興連忙伸手接住,順著繩子往後看去,隻見地上一個麻袋,裡頭似是裝了什麼活物,隱約滲出些許血跡。

少年翻身下馬,走到馬後,冷笑著踹了一腳麻袋裡的東西,管事的鬆了口氣,還好還好,看樣子並不是從哪裡弄來的美人。

“臟死了。”少年嫌棄道,“你把這東西拖下去處理一下。”

“是是是!”管事的忙去提那麻袋,以為是隻什麼野味,剛將繩子口解開,便看見一握流泉般的墨發垂下來,都讓血給凝結在了一處,透著血腥氣的黑沉,死蛇一般。

管事的頓時一僵。

我日你個仙人板板!當街縱馬拖死人,這還不如狎妓了!

袋裡這人命挺硬,讓人大老遠這麼折騰過來,倒是還沒死,剩下一口氣,正在極為艱難的喘熄,咽喉處的聲息如同某種垂死的獸類。

楊興抬手將袋子口一攏,正想著是找個地方埋了,還是偷偷上報侯爺,隻是上報侯爺,小公子多半會被打個半死,怕是要記恨上他。

正思量間,就聽得跟在自家少爺身後的一個少年郎回頭戲謔道:“楊管事,可得仔細點救著,這可是小侯爺花了三千兩買的,金貴著呢!”

楊興:“…………”

少年這話一說,倒讓為首的蕭家小公子回過神來,他先是警告性的瞪了那多嘴的少年一眼,隨後極為厭惡的瞥了眼地上的袋子,下巴一揚,隨意道:“先留他一條狗命,那人小爺我還有彆用,若是死了拿你是問!”

管事右眼皮開始狂跳,那廂三五個少年已經吵吵嚷嚷往莊子裡去了,走了老遠,他都能聽見少年斷斷續續的對話聲。

“許久不見那王八蛋,從前那般盛氣淩人跟什麼似的,現在倒像條死狗。”

“樹倒彌孫散唄,他落到咱小侯爺手裡還讓他享福了,不是說流放三千裡麼——”

“嘿!提那晦氣玩意做什麼?不過小侯爺可真厲害,居然能從天牢裡撈人……”

“這就叫擲千金為博美人一笑,改日得將言小郎君請過來,讓他好好出出當年受的那鳥氣……”

“……”

楊興聽著那群少年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頓覺大事不好,顧不得臟兮兮還在滲血的麻袋,抬手一扯,便看見個狼狽的人形蜷縮成一團,手腕腳踝讓牛筋繩反捆著,大約是費力掙紮過,手腳都被勒得發紫,外傷崩裂,不知是不是還受了什麼內傷,口鼻處正不斷的往外湧血,將那麻布做的衣裳都給浸紅了。

楊興第一想法是,傷成這樣,鐵定沒救了。

第二想法是,三千兩啊!三千兩!!

忍著痛心將人給翻過來,楊興聽見兩聲骨頭的崩響,仔細看去,袋中人幾番折騰下肩骨當是%e8%84%b1了臼,扭曲垂著,身上血跡斑斑,然而未被遮蓋的地方,膚色卻是瓷片般的細膩冷白,倒像是個養尊處優的。

不過被他家那混世魔王小公子一頓折磨,此刻身上傷口猙獰,紅白交錯,那點子瑩白皮肉也就淒慘的都不能看了。

“喂!醒醒!”楊興拿屈指將少年額發撩開,挑剔道:“還能活麼?彆是三千兩打了水漂……”

濃墨般的長發被撥開,露出其下一張蒼白的臉。

“轟隆———”

春雷乍響,如同自蒼穹擂響的鼓聲。

晦暗間,楊興看清對方的樣貌,一雙手頓時僵住。

傷成這樣,這瘦骨嶙峋的少年竟還清醒著,烏黑長發下,一雙墨湛湛的瞳孔大張,也不知看著哪裡,眼尾上挑,那本該是極其優美勾人的形色,此刻卻透著股厲鬼般的陰冷。

隨後那絲冷厲在同楊興目光相接時轉瞬間化開,冰雪消融後,是透著詭異的平靜溫和。

“楊管事……”少年張口,濃稠的黑血從他口中湧出,他卻像無所謂一般,嘴角生硬的勾出一個柔和的微笑,“許久不見——”

一滴雨水墜落,砸在少年眼角,卷著他臉上的血,拉出一行血淚。

楊興瞳孔緊縮,豁然起身,“謝……”

“噓——”少年低咳兩聲,他大概想坐起來,在地上動了動,身體又無力地倒伏下去,吐出不少血沫,斷斷續續道:“不幸中了點小毒,怕是要死……大概得勞煩您……幫忙找個大夫了。”

吧嗒。

吧嗒——

雨水由點成線,很快連成一片,密了起來,在這嘈雜的雨聲中,楊興驟然聽見自己驚恐沙啞的喊聲:“來——來人!!”

莊子上的侍從聽見聲響紛紛衝出來,便見他們向來懶散不管閒事的管事,抱著個破破爛爛的人起身,表情竟是少有的凝重。

“快去請醫師!”

三月中,那場推遲已久春雨終究是落了下來,大抵是知曉自己來的遲,便下的格外久,連綿一個多月不見晴。

霧靄蒙蒙,簷角水汽嘀嗒,連帶著房間裡都生了一股惱人的潮氣。

謝歲自一片昏沉中蘇醒,睜眼便瞧見了掛著蛛網的床架,一隻蜘蛛正拖著細絲從頂上往下墜,眼見要落到他臉上,斜側裡伸出來一隻將它給捏死了。

“你醒了?”中年人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謝歲疲憊的轉動眼睛,望向床側端坐的中年人。

屋子關著門窗,房間裡彌漫著一股苦澀藥味,中年人端著碗藥,拿著勺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勺子與碗壁碰撞,發出碎響聲。

“楊管事,好久不見。”謝歲看清楚了人,張口打招呼,不過聲音嘶啞的厲害。

“不算很久,我已經看了你一月有餘。”楊興晾完了藥,將碗抵在謝歲%e5%94%87邊示意他自己張嘴服用,隨後沉聲道:“公子,這是胭脂山,蕭家地界。”

謝歲的指尖抖了抖,緩緩想起昏迷前自己被人捆在馬後拖行的記憶,他咬著碗,將藥汁一飲而儘,嘴裡苦的厲害。

“多謝。”謝歲輕聲道,“我如今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您能不計前嫌幫我,謝某感激不儘,往後定然……”

定然什麼呢,鐘鳴鼎食之家,權傾朝野的勳貴,便是出了皇後又如何,隻需一場宮變,該倒就倒。

看著自己淤痕瘢瘢的十指,謝歲閉上了嘴。當年名冠京華,鋒芒畢露的謝二公子,如今除了一條命,什麼都不剩。

他根本沒有可以報答彆人的東西了。

“你身上中的毒是‘秋水’,大夫說餘毒難清,往後需要戒驕戒躁,不可大悲大慟。”楊興的聲音很和緩,悄無聲息的轉移了話題,“蕭鳳岐為了買你回來,花了四千餘兩,前幾日讓平南侯打斷了%e8%85%bf,大概得在京中躺上數月,你可以在此處放心養傷。”

“勞煩您了。”謝歲輕聲道,“我久在獄中,消息不通,請問謝家其他人呢?他們流放去了何處?”↙思↙兔↙網↙

楊興沉默,謝歲便懂了。

楊興本以為眼前的少年會慟哭不止,卻不想對方隻是稍顯疲憊的垂了眼,“那太子殿下呢?”

“去歲冬,靈帝賜廢太子白綾。”

“靈帝……”謝歲看著床頂,“皇帝又換了?”

“是。”楊興將藥碗擱至一側,“三年三帝,如今登基的是從前的九皇子璃王。”

“小九?我記得他今年才八歲。”謝歲皺緊了眉頭,“如今誰在攝政?”

“裴珩。”

謝歲僵住,“誰?”

楊興一字一句,口齒清晰:“鎮北王裴珩。”

“去歲秋,北方大捷,裴氏收複衡州,雲州,幽州,老鎮北王戰死沙場,裴珩扶靈歸朝時,恰逢朝中宦官勾結蔡相作亂。”

“待小王爺率三萬青方軍輕騎回京勤王,蔡相狗急跳牆,勒死靈帝,後宮妃嬪皇子亦被屠殺殆儘,隻有住在冷宮的璃王逃過一劫。”

“如今新帝登基,鎮北王攝政臨朝。”楊興頓了頓,“說起來公子你能從天牢出來,還得多虧了攝政王大赦天下。”

不過此刻的謝歲並不感激。

他癱倒在床上,兩眼無光,隻覺得前途一片晦暗,“完了,他攝政,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出頭。”

“為何?”楊興不解,“公子得罪過裴家?”

“裴珩是個斷袖。”謝歲想到過往,一臉痛苦,“我從前最討厭的就是斷袖,當年他還在國子學時,我套過他麻袋。”

第2章

裴珩功夫極好,當年那麻袋謝歲自然沒套成功,但借著人多勢眾,幾悶棍卻是有的。就算後來有太子講和,他們兩人的梁子卻是實打實結下了。

此後一年,明爭暗鬥不斷,直至裴珩出征。

世間最悲傷的,莫過於死對頭權傾天下,風光無兩,而自己卻成了個連行動都有礙的廢物。

況且他往後說不準還要與死對頭同床共枕。

一想到這,謝歲便頭皮發麻,他抬手蒙住了眼睛,隻想苦笑。

楊興畢竟現在還管著莊子,不能在此久留,又寬慰謝歲兩句後,便起身離開了。

他走後房舍內頓時安靜下來,讓謝歲可以專心梳理如今的情況。

有一件事謝歲沒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