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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春 劉八寶 4452 字 1個月前

恐怖片

陳玉輝從未如此狼狽失態過。

他找遍了池底所有地方,沒有任何能夠借力爬上去的東西。

在某個角落留有曾經供工作人員上下的爬梯,但年久失修,早都變成這裡缺一節,那裡少一段的廢銅爛鐵。

賀春景應當是用繩子上下出入、勘察清理過這個空間無數次,確保裡麵沒有任何能夠徒手抓著爬上來的東西。

陳玉輝大怒,在池底咆哮著質問賀春景這是什麼意思,是妄圖將他困死、餓死在這,還是想讓他直接凍死在風裡。

“彆癡心妄想了,賀春景!”陳玉輝困獸一般低吼,“最多不超過十二個小時,這裡就會迎來一批參觀的人,沒有人會在一夜之間餓死!”

他抬頭望著四四方方的天,失去眼鏡之後,切割利落的池壁在他眼中暈成一片影影綽綽的線。

“現在氣溫低不過零度,這招放在你老家或許行得通,但在鬆津遠遠凍不死人!”

外頭靜悄悄的,隻有烈烈北風鳴嘯著卷過的聲音。

水池幽深冰冷,沒有任何可供擋風的東西,唯一可以取暖的呢子大衣被賀春景拿走了。陳玉輝的衣褲吸飽了水,濕淋淋貼在皮膚上,風一吹,冷得像冰刃在割。

他打了個寒顫,牙關不自覺地叩擊起來。失溫症。

他忽然明白了賀春景的詭異行徑。

賀春景用不著他立時被凍死,隻要他失溫就足夠了。

野外失溫,人類大概能存活三小時,而現在還不是郊區夜裡最冷的時候。

就算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行動能力和意識也會漸漸衰弱下去,休克或心臟驟停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介時就算水廠重新開放參觀,他動不了身體也出不了聲,這裡又是非開放區域,自然也就沒有人會發現奄奄一息的他。

這月份鬆津不上凍,用不了多久,所有水分都會蒸發。到時候就算警察來看,也大抵隻會認為是老師深夜來找走失的學生,一不留神摔進坑底,摔暈過去直接被凍死了。

即便調查,賀春景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優秀學生,就算他死了,也不會有任何好處落在賀春景頭上。所以乍看起來,這位平時在學校乖巧可愛的好學生,並沒有理由殺害他。

如果查到了房子這事上,他敢賭一半的可能性,蔡玲不會向警察承認自己和外人合夥給外甥下套,否則他們一家人在老家要被人嚼一輩子的%e8%88%8c根。

背後戳人脊梁骨,小地方的人最好乾這個,同樣也最怕受這個。

陳玉輝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賀春景不肯把他的腳綁死,為的正是不留下勒痕。

小孩精心籌了半個月的局,隻為這一夜的殺念。

陳玉輝黑不見底的瞳仁神經質地發顫,忽地狂笑起來,高聲道:“你以為你能把自己摘乾淨?”

“來之前我跟你們班齊老師打了電話,說你丟了,過不多久她就會趕到。”陳玉輝努力控製著因寒冷而走調的每一個字,“不想把事情鬨大就趕快停下!”

一張蒼白的,沒有什麼表情的,沾著泥濘的小臉出現在水池上方,靜默地睥睨著他。

陳玉輝驀地被這一抹奇異的美緊緊揪住了。是他看錯了。

此前他將賀春景粗糙地視為獨屬他的小愛神,一條宣泄奇想、欲望和情思的渠道,一個可肆意揉弄塑造的容器,一個全新的譚平。

而今他忽然發現他錯了。

風卵中誕生出無物,而對抗虛無的英雄並非厄洛斯。

他曾一次又一次,樂此不疲地將賀春景反複推進苦難的漩渦。每當他以為這個人會屈從,會認命,會像一隻被踏爛的蘑菇那樣消失在泥土裡,卻總會在轉眼間再次看到他從汙泥中掙紮著爬起來,向著美與愛的所在前行。

“……西西弗斯式的悲劇。”

陳玉輝不禁喃喃。

這句話甚至不如他上下臼齒碰撞的聲音大,賀春景自然聽不見。

“沒有人會來。”賀春景的臉上像是罩了層冰殼子,字裡行間都結著白霜,“齊老師出了名的負責,她要是知道我在水廠,不會比你晚到的。”

陳玉輝笑起來,伴著細細碎碎的咳嗽聲。

“以前怎麼不見你這麼聰明。”這節骨眼上,陳玉輝同他說話的語調仍然像個寵孩子的長輩。

賀春景不吃他這一套,目光仍舊毫無感情地落在他身上。

“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嗎,陳玉輝?”

賀春景忽然主動開口。

陳玉輝眯著眼睛看他,努力試圖聚焦在他臉上。

隻聽窸窸窣窣一陣響聲,陳玉輝意識到方才在池邊,就是這個聲音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給了賀春景聲東擊西的機會。

賀春景慢慢收起手中的塑料繩,那是很常見的一種扁平的繩子,廉價,易得,結實耐用。每學期給各班級下發新教材時,都會用這種繩子在牛皮紙外頭紮著,把教材成摞捆在一起。

收到繩子末端時,賀春景抓著垂落的那頭隨手甩了甩。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把它掄到你頭上。”賀春景說。

陳玉輝勉強看清繩子的那一段綁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

“我有好多次坐在這裡,想象著自己站在池邊看你恐懼逃竄,看你頭破血流,看你狼狽不堪的求饒,看你像狗一樣嚎叫。”

賀春景作勢抬手要把石頭扔下去,看到陳玉輝條件反射地抬手一擋,轉而笑起來。

“不過後來我覺得,如果自己真那麼乾,就變得跟你沒什麼區彆了。”

陳玉輝也跟著低聲笑起來,雙手向後緩緩捋了一把濕發,仰頭問:“不能%e4%ba%b2手殺了我,不遺憾嗎?”

“還是有些遺憾的。”賀春景長長歎出一口氣,“但跟你同歸於儘,不值得。”

賀春景此前確實想過直接豁出去了,大不了就一刀捅死陳玉輝,自己一命償一命。

但當他打開手機,看到聊天界麵不斷閃動跳躍的一個個頭像,看到姚眷的留言,看到蔣勝天分享過來的餃子館趣聞,看到YUKI在動態裡發的新照片,看到錢益多換的新頭像,看到陳藩那句“特彆想你”的時候,他猶豫了。

他真犯不上為這麼個人渣搭上自己。

於是賀春景忍了又忍,等了又等,最終策劃了出這樣一個陷阱。

聞言,陳玉輝的瞳孔倏地外擴,他感到腹腔內有一股難言的激流在衝撞——已經到了如此境地,賀春景居然還想要全身而退,想要重整旗鼓,想要向前奔!

究竟要做到什麼地步,究竟要采取何種手段,才能見證這個人真正絕望的樣子?

這孩子就像炭堆裡一塊暗紅色的火炭,餘燼喘熄不止,見風便又複燃。

陳玉輝向來對於人生是沒有過多欣喜或期盼的,打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很難對周遭大多事物產生興趣,也很少有東西能夠影響到他的情緒。他感覺周圍就像一潭沉靜的死水,沒勁,沒意思,無聊透了。

再長大一點,他學會在小動物身上尋找刺激。

碾碎甲蟲,捏死麻雀,弱小生靈短暫而激烈的掙紮給予他從未體會過的新奇感。

後來上學念書,他逐漸學會了收斂與隱藏,他按照詩書禮儀中教導的,最惹人喜歡的方式將自己偽裝起來。談與優雅,舉止隨和,曾見過他頑劣手段的大人們以為他“長大了”,但隻有他自己明白,皮囊之下困住的是一顆多麼狂暴的心。

再後來,到了少年時,他偶然讀到希臘眾神。那些離奇荒誕的、[yín]靡無狀的、偏離道德束縛的故事讓他如癡如狂,沉醉不已。唯有如此。

唯有如此,陳玉輝想,人生才算有幾分樂趣。

他們二人一上一下的僵持,時間臨近零點。氣溫更低了。

陳玉輝把毛衫%e8%84%b1下來擰了一回水,又重新穿上,結果無濟於事。

他%e5%94%87色發青,開始肉眼可見的打擺子。

賀春景雙手插在口袋裡,低頭無聲地看他,看他從緩慢跑動,到倚牆站立,再到實在支撐不住身體,蝦子一般弓身蜷縮起來,倒在地上。⊙思⊙兔⊙網⊙

“賀,春景……”

陳玉輝一張口,白色霧氣便從他口鼻之中湧出,像是將散的魂靈飄進夜空裡。

“賀春景……”

他神色早都僵了,濃重的不甘凝結在他保養得當的臉上。

陳玉輝快死了。

賀春景看似冷靜的站在池邊一動不動,實際上早在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全身的重量就都壓在背後那根半人高的殘破欄杆上。

他的腳已經被凍麻了,去年也有過這麼一次,在鬆山書院那天。寒意鑽骨噬髓的貼上來,讓他%e8%83%b8腔發熱,肺葉輕顫,止不住地想要咳嗽。

再凍下去他的肺炎要犯了。

賀春景輕輕咳了一聲,伸手狠狠攥了那鐵欄杆一把,撐著它往起站。

水池底,陳玉輝看起來已經意識不清。他先前一直執拗地看向水池沿,眼下早把臉轉了回去,埋在雙臂之間發抖。修長矯健的身體扭曲著折疊起來,賀春景從褲袋裡摸出沾滿了塵灰的手機,看了看時間。

可以先隨便找間屋子避避寒,等到淩晨三四點鐘,再來把陳玉輝身邊捆腳的繩子收走就好了。

他重新把手機揣起來,轉身向後走,手機和口袋裡四四方方的紙盒擠在一起,隔著褲子戳了賀春景一下。

那是一隻煙盒。

沿著來時的小路往回走,賀春景找了一間破敗的廠房鑽了進去。

這房子年久失修,木門歪歪斜斜倚在牆邊,門框都掉了一半下來。屋裡麵是空曠的倉庫模樣,底下堆放著雜物,牆根底下還躺著幾根陳年煙%e5%b1%81%e8%82%a1,估計是有膽大的學生在參觀期間,偷偷跑來消遣了幾分鐘。

賀春景找了個還算暖和的角落,用凍得不聽使喚的手指掏出煙盒與火機,“怵”地一聲過後,亮橙色的小點映亮了一小塊牆壁,柑橘香氣彌漫開來。

一根煙,吸進肺裡的還沒有燃在空氣裡的多,賀春景怔怔看著這一小點光熱來源,直燒到了濾嘴才把它按滅。

猶豫了兩秒,他又點燃了一根,然後再一根。

第三根沒吸兩口他就笑了,感覺自己像邪惡版賣火柴的小女孩。人家快死的時候點燃三根火柴想奶奶,他殺死彆人的時候點燃三根香煙想男朋友。

細長的煙卷夾在指尖燒了一半,賀春景走到早沒了窗玻璃的空窗框前,手撐著小窗台朝外看。

冬夜的顏色是一種肅殺的青灰,他隱約能看見遠處的居民樓群,零星還點著燈。

忽然間有種豔羨的酸澀爬上他的%e8%83%b8膛,那些燈火可能是夜讀備考的學生,如果能選擇,他也想選在深夜的房間裡溫書,而不是跑到荒郊野嶺來殺人。

賀春景正出神地想著,一隻手從他身後悄無聲息伸過來,輕輕拿走了那小半截香煙。

第101章 萬般業障無轉圜

賀春景腦子裡尖銳地響起轟鳴,他猛回過頭去,卻在轉頭到一半的時候被身後人揪著頭發狠狠按在窗框邊,發出“砰”的巨響!

舊傷疤開裂流血,眼前天旋地轉,賀春景感覺到插在自己發絲裡,貼著自己頭皮的那隻手涼得不像活人。

勉強轉頭看去,陳玉輝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