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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春 劉八寶 4429 字 1個月前

第1章 水氣球

“這幾個都是默寫,還是一樣,每首三遍,字跡彆太一樣。剩下的英語和數學卷子亂寫寫ABCD,還是明天早上七點鐘放在這門口就行。這是語文書,拿著。”

賀春景撥開眼前密密湊著的爬山虎葉,從鐵門欄杆之間伸手接過一厚遝作業本。

本子裡夾雜的試卷,蹭過斑駁開翹的藍油漆,刮掉一陣碎屑。

他翻看了兩眼,把裡麵正要離開的人叫住。

“哎哎,等會兒,”賀春景拿起最上麵的那本語文書卷在手上,塞回欄杆之間,大有一副坐地起價的樣子,“你這默寫又是離騷又是氓的,這麼長,要加錢。”

果然,眼前的爬山虎葉子呼啦被扯出條巴掌寬的縫隙,一張圓臉擠了過來,連帶著第二層下巴的肉褶子都寫滿了震驚:“坐地起價啊?!”

賀春景順著縫隙上下打量了一番,在看到對方的大致形狀之後鬆了一口氣,暫時沒有了那人從欄杆中間探出胳膊來揪他領子的顧慮。

所以他仍然保持著愛答不理的樣子,不耐煩地用手上的書敲了敲欄杆:“看你也是老客戶了,我也不多要,每本加一塊半總成吧?”

“行吧。”對麵的胖子聽到這個數字,感覺也還算過得去,正想再說些什麼,隻聽得啪一聲什麼東西打在他背後。

胖子鼓著一張圓臉往後罵了句操,又扯脖子罵了一聲:“給你爹等著!”隨後擺擺手讓賀春景離開,自己也轉身跑走了。

“快點兒的,一會兒老高又出來咬人了!”裡麵有個聲音喊他。

“知道了,催你爹呢!”胖子的聲音越來越遠,似乎是徹底跑開了。

賀春景順著那道沒合攏的爬山虎縫隙往裡瞧了瞧,還沒等看清些什麼,迎麵一個粉紅色的東西飛過來,啪地砸在眼前欄杆上。

他貼得近,被崩了一臉的水,再看看掛在葉子上的粉紅色膠皮渣,終於搞明白了。

原來裡麵在打水氣球,賀春景心想,幼稚。

他抹了把臉,胡亂揪了一把爬山虎,讓它們重新成為綠色屏障。

“三塊五……兩塊,兩塊……”賀春景眼睛直直盯著手裡的作業本,手上一邊扒拉著查數,一邊順著牆根慢慢坐下。

他心情不錯,今晚差不多又能多賺個十塊錢,食堂三毛一個的椒鹽燒餅夠買一個月的。

小孩歎了口氣,站起來拍拍%e5%b1%81%e8%82%a1上的灰,打算趁著天色還亮,趕快去旁邊公園的石桌上開工。

他腳下的巷子彎彎折折,是二中校牆和旁邊居民樓之間形成的夾縫。這巷子是死胡同,深處是掛了爬山虎的廢棄鐵門,再往外走走,多是些居民堆放在戶外的雜物,權當這是自家的露天倉庫。

一人多高的水泥牆跟樓體之間,就隔出這麼段半封閉的空間。

地形複雜,一般人走起來容易磕絆,細骨伶仃的少年人穿梭在其中卻是不費什麼事。賀春景仿佛走大路一般順當,可見是這裡的常客。

他七拐八拐地走著,沒注意到自己發梢正掛著一滴水,隨著行進的動作落進了眼中。滴答。

是水氣球的水。

他停下腳步,揉了揉眼睛,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身側的高牆。我就看一眼。

賀春景默默對自己說,不耽擱什麼時間的,我就看一眼。

他抱著一遝作業本,找了一個看起來最好爬的麻袋堆堆,吭哧吭哧爬到頂,直起腰往裡一看——頭頂被居民樓和高牆隔出的一線天空豁然開朗,夕陽斜照裡,煙粉色的雲長長浮在半空。整個操場上嬉笑聲喧鬨不止,蒸發出的青春肆意如數被卷在晚風裡,輕輕撲在賀春景麵龐上。

賀春景遠遠望到一組正在踢毽子的學生,大概有六、七個人,拉成個大圈,把那隻彩色的毛毽兒踢得滿天亂飛。

正在他看得入神的時候,忽然聽到耳邊炸開一片嘈雜聲音,連帶著急促的腳步聲,噔噔噔一路朝著自己過來。

“一群兔崽子,都給我站那兒——”

“我操老高來了!”

“藩哥,是老高!”

“胖兒,咱各自飛吧!”

“高一二班陳藩我認得你!你給我站住!陳藩!”

趴在牆頭的賀春景收回目光,還沒等低頭把聲源鎖定,眼前就驀然出現了一張臉。

從表情上來看,那張臉的主人也很震驚,沒想到自己這條通往廣闊天地的逃逸通道會莫名被人堵截。

可他也確實收不住勢了,隻來得及把懷裡的東西一放,騰出手,來把眼前的意外來客攔腰摟住。

賀春景嚇了一大跳,張開嘴還沒等出聲,就眼睜睜看著對麵人的一雙長%e8%85%bf從牆那邊甩了出來,隨即二人便滾作一團,齊齊摔下了麻袋堆。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

賀春景似乎是落地的時候不幸摔了後腦勺,再次回過神來之後,一時間竟不記得剛剛發生了什麼,又是身處在哪裡。他隻覺得身上又濕又涼,嘴巴上也又濕又涼,伸手往鼻子下麵一摸,居然摸了一手血跡。

“小孩,小孩!”

賀春景又緩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有人正在喊他。

“你沒事吧?”

賀春景定神抬眼一看,隻覺得自己目光撞進了一蓬涼津津的星子裡。

那是一雙狹長且濃深的眉眼,目光精而亮,眼角帶著些稍向上飛翹的姿態,一張臉寫滿了命犯桃花四個大字。

這人額發濕漉漉垂下來遮在眼前,但架不住眉眼生得實在好看,透過碎發也能看出是個俊男。

隻不過此刻俊男掛彩,顴骨上擦破一塊皮,正神色緊張地托著賀春景的頭,試圖讓他抬頭看自己:“小孩,沒事吱個聲!”

“……沒事。”

賀春景再閉了一閉眼睛,心想你他媽才幾歲就喊我小孩,而後才想起來自己是遭受了怎麼一場飛來橫禍。

眼前這個叫……陳藩的大概率就是肇事分子——他想起先前牆內的那聲暴喝,斷定這就是被教導主任摸清了根底的高一二班陳藩。

恰逢此人嫌頭發礙事,伸手隨意向後一抹。賀春景借機上下打量了一眼,姓陳的把濕漉漉的頭發胡亂捋到腦後,一雙生得極為明亮的眉眼展露出來,賀春景被這雙眼睛灼灼盯著久了,竟感到些莫名的扭捏。

“你先把我放開。”賀春景小心地動了動身子,發現手腳都完好無損,便想要坐起身來。

陳藩察覺到他的動作,一隻手覆在賀春景腦門上,不讓他亂動,“再躺一會兒,把鼻血止住。”他說。

也不知道是對方手太大,還是賀春景臉太小,一個巴掌壓下來,連帶著眼睛都給遮住了。

賀春景什麼都瞧不見了,便不再反抗。忽地,他又聽見巷子深處傳來一陣讓人牙酸的吱呀開門聲,連帶著一陣刷拉拉撕扯的聲音。

原來那扇鐵門是可以打開的,隻是被爬山虎纏得緊了,不用力推的話就像是鎖住了一樣,賀春景想。

一陣乒乒乓乓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有兩個人繞開滿地的雜物趕了過來。

“陳老師,咱們發通知明令禁止好幾回了,說不讓打水氣球,不讓打水氣球,打到女同學身上,那不是耍流氓嗎?人家家長是要來找的!”

“不好意思,高主任。”

“而且他還跳牆!那熟練度你看見了吧,逃課沒有一百次也有個八十回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賀春景聽到捂著自己眼睛的人小聲罵了句操。

“這,這怎麼回事?”老高被眼前兩人的陣勢嚇了一跳,“陳藩!你乾什麼了!”

“就……我撞了他一下。”陳藩把手掌拿開,低頭看向賀春景,“鼻子好了嗎?”

賀春景又被那雙亮得過分的眼睛盯著看,看得渾身不自在,吸了吸鼻子,小聲說:“不流血了。”他慢吞吞坐起來,卻尷尬地發現自己被陳藩半抱在懷裡,伸手推了他一下,這才%e8%84%b1離出來。

“這位同學,你沒事吧?”關切的聲音從頭頂傳過來。

“我不是同學。” 賀春景動了動手腳,被陳藩半扶半抱的坐起身,“也沒什麼事。”○思○兔○在○線○閱○讀○

他抬頭看了一眼,小巷裡一高一矮站了兩個男人。矮的那個半禿,正用手背擦著額上的汗,應當是一路攆著學生跑的那位高主任。

同賀春景說話的是另一位,高個兒的那個。

這人體態端正頎長,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長得溫文爾雅,書生氣裡還帶了些緊繃繃的威嚴,是個標準出品的老師模樣。

哪個老師看到學生搗蛋都不會給出太好的臉色,這位也不例外。他垂下眼自上而下地瞧了一眼陳藩,目光柔中藏利,不怒自威。

“就沒有一天不闖禍的。” 這位老師瞪了一眼陳藩,又轉頭緩和了臉色問賀春景,“先起來吧,還能起來嗎?”

賀春景點點頭,由陳藩半拖半抱地站起來,拍了拍褲子。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藍褲子上頭配了件白襯衣,確實和校服有幾分相似,怪不得被錯認成學生。

可眼下他的襯衣從袖口到肚皮都濕透了,前襟上還掛著黃的藍的橡膠碎屑,周圍也零星滾落著幾隻水氣球。

原來陳藩越牆而過時,懷裡抱的東西竟是一兜子水氣球。

“二叔,我……”

“叫老師。”

“陳老師,”陳藩從善如流,知道自己闖了禍又被抓包,變得渾身上下服服帖帖一根刺兒沒有,“我錯了。”

陳老師懶得搭理他,徑自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灰白格子的手帕,湊近了給賀春景擦臉。賀春景對這突如其來的%e4%ba%b2近手足無措,瞪圓了眼睛站在那裡,連話都說不出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姓陳的這家人怎麼都有突然動手的習慣呢,賀春景在心裡嘀咕。

“校醫下班了,你們倆都到我辦公室去,上藥。”陳老師把沾了血的手帕三折兩折揣進口袋裡,對高主任點點頭,“辛苦主任,人我先領走了。”

高主任苦著臉擺擺手,大致意思是讓他趕快把陳藩這尊大佛請走。

賀春景很想再說一遍自己不是這裡的學生,但他受到陳老師十數年積攢下來的師威震懾,不自禁地跟著走進了那扇掛著爬山虎的小鐵門。

第2章 姓陳的

“你,走廊上麵壁。你,進來。”

辦公室的門關上,陳藩被留在了門外。

陳老師進屋之後並沒有先開燈。窗外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往裡走了一陣,找到了自己的辦公桌,隨後按亮了桌上的一盞台燈。

這個時間沒有晚課的老師已經下班回了家,有晚課的老師早都已經到教室去了,賀春景站在辦公室裡左右看看,不整間屋子裡隻有他們兩個人。

教輔書和作業本東壘一摞西疊一堆,被暗燈照得影影綽綽,像遮了迷障。

“你過來吧,”陳老師招呼到,“從小到大我都不知道收拾多少陳藩闖的禍了,今天真不好意思。”

賀春景跟過去,看見陳老師從底層抽屜裡拿出一件疊得板板正正的白襯衣,又翻找出一條看上去很嶄新的粉紅色毛巾。

“運動會發的,還沒用過。”陳老師似乎是笑了一下,賀春景看不大清。

“我叫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