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宮道上,忽然停下腳步仰頭看著星空問呂忠:“你說,這天上的星子裡,可有人?”
“陛下,這……奴婢不知啊。”呂忠情不自禁的抬頭,他這幾年腰愈發不能直起來了,於是仰頭的時侯就有些累。
熙和帝沒再說話,隻是慢慢的往太極宮走去。
當夜,熙和帝夢到一個女子。
看不清楚麵容,但是隱約知道是趙皇後。那個短暫的在後宮住了幾年的趙皇後。
夢中他並不覺得詫異,那女子舉杯,對他說著些什麼,似乎是說那天上的星辰。
她說那天上星辰各有特色,有些天地荒蕪,有些寸草不生,有些天地爆裂,有些電閃雷鳴。有些如同冰寒地獄,有些常年火焰熾熱。
但是也有一些,就像是這人間,四季輪轉。此時此刻也有人在那星辰之上對坐,對飲。
然後她舉杯,她說敬你們。
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大概是反駁她不切實際吧。
但是那是一個很好的夢,溫馨的,和煦的,令他放鬆喜歡的。
他好像非常喜歡。
隻是早上被人叫醒的時侯,夢中的一切都沒有抓住,他迅速的淡忘了。
就好像青菜葉上的那一滴晨露,尚未見到曦光,就已經消散了。
早朝散了不多時,就忙著見大臣,直到午膳後,又要忙著批折子。一整日的工夫,就這麼過去了。
等到再度入夜,他努力去回想,卻已經什麼都想不起來,隻是記得昨夜做了個不錯的夢而已。
又是一日閒暇,這一次他沒有叫人陪著他。而是自己帶著毛三旺在禦花園裡走動。
深秋天氣,禦花園裡桂花香濃鬱。他順著湖邊走著,遠遠就見幾個宮人和宮女在一邊紮堆。
看見了陛下,忙不迭起身過來請安。
熙和帝一眼就看見了一個宮女膝蓋部位的泥印子。
那是昨夜下了一陣子雨在地上的痕跡。
“出了什麼事?”熙和帝坐在亭子裡問。
“回陛下,是這丫頭伺侯的不儘心,將娘娘們喜歡的菊花都剪壞了。”一個宮人彎腰賠笑。
毛三旺揣度著陛下的心思道:“宮裡一向寬厚待下,什麼名貴的菊花壞了要這麼罰人?”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不是名貴的,就是……就是剪著插瓶的。”那宮人忙道。
熙和帝問:“那宮女原本就是花園伺侯的?”
宮人一愣,他竟不是很知道。
還是毛三旺回答:“陛下,奴婢看著這宮女眼熟,應該原本是趙皇後身邊的人。”
宮女上前一步解釋:“奴婢正是趙皇後跟前的宮女,原是從趙家進宮來的。娘娘仙逝後,奴婢就在禦花園伺侯。”
熙和帝看去,隻見那宮女已然兩鬢斑白。
“你叫什麼?”
“回陛下,奴婢臨水。”宮女恭敬回答。
熙和帝看了她許久,他大概也見過這個宮女,但是也不記得她了。
“你曾是趙皇後身邊貼身的宮女嗎?”
“是,奴婢是趙家家奴,自幼服侍娘娘,進宮後也是貼身伺侯的。”臨水低頭。
“如你一般,還有幾個?”熙和帝又問。
“回陛下,就隻有奴婢了。”當年鳳儀宮四個一等大宮女,至今隻剩她她一個了。
照花十年前得了一場大病,被挪去偏僻處養病,就再也沒能回來。
飛絮原本是被分去伺侯了年輕嬪妃,可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獲罪,打了板子沒能養好,不出半個月就沒了。
扶風是去年病故的,也跟照花一樣,被搬去偏僻處,沒幾日就死了。
還有張嬤嬤,張嬤嬤一心為主子,可人不聰明,她是最早沒了的。娘娘過世後半年,她就因為得罪了主子,被打了三十板子。七八日就沒了,死後隻是被送去了專門埋葬的地方罷了。
臨水想,她也快了。
“朕……送你回趙家如何?”熙和帝問。
“陛下恩典,奴婢本不敢推辭,隻是奴婢已經年老,回去也伺侯不了人了。若是可以,奴婢想去皇陵,守著娘娘的陵墓。百年之後,也能隨著娘娘安葬。”
“也罷,那就去吧。朕賞你白銀兩百,絲綢棉布,去了皇陵,不必做工,隻等著日後陪伴你們娘娘。”熙和帝道。
“奴婢叩謝皇恩!”臨水跪下,深深的磕頭。
她鬢角的白發太顯眼,叫熙和帝又是一陣恍惚。
臨水走的很風光,付皇後做主,除了陛下賞賜的,她又賞賜了不少東西,方方麵麵都有。可以確保臨水去了皇陵生活的好。
皇陵本來就有人,她去了也隻是住在那邊。
日後就真的不需要乾活了,或者說,隻需要打掃陵墓。
臨水早就很累了,可宮女要在宮中伺侯到死。娘娘生前沒有安排,她們隻能熬著。
如今,能出去也好,就守著娘娘去吧。
宮中都說陛下忽然思念趙皇後,是對付皇後不滿了。
其實付皇後自己知道,陛下沒有思念趙皇後。
他隻是老了,老了之後,對自己年輕時侯做的一些事,就開始不滿意了。與其說是思念趙皇後,倒不如說,他思念的是年輕時侯的自己。
所以,他恩賞了伺侯過趙皇後的人。
第445章 番外:沒無眠的世界
沒有誰比她更清楚,陛下對趙皇後的不喜歡。
當年在頤寧宮,她看見過無數次,陛下對那位趙皇後的不滿意。
所以,儲君有些焦心的來問的時侯,付皇後隻是叫他稍安勿躁:“她既不是元後,也不曾生育。你父皇隻怕連她的樣貌都不記得了。不過巧合遇見了伺侯過她的人,看那女子過得淒涼,勾起了你父皇的惻隱之心罷了。”
“可是父皇這樣,會叫母後您難堪。”年輕的儲君皺眉。
“你父皇沒有叫我難堪的心,不要多想。沈皇後,趙皇後,都是陪伴過他的人,想得起來其實是好事啊。”如果連做過他妻子的人他都再也不會想起來,那她憑什麼相信陛下會有一直對她這個繼後能好一點呢?
趙皇後,不是元後,也不是寵後,更沒有子嗣。
可她付皇後難道就強很多嗎?她也不是元後,她也不是寵後,唯一強一點的,就是在後宮鬥的烏煙瘴氣的時侯,她生下了一個兒子。
趙皇後不得陛下喜歡,付皇後就得陛下喜歡嗎?並沒有。
至少她還記得當年趙皇後剛進宮的時侯,也是有過那麼一陣子寵愛的。
反倒是她付淩霜沒有,從來就沒有。
她不在乎,隻是事實如此。
“不要去看那些無用的東西。做好你該做的,做一個合格的儲君,做一個孝順的好兒子。”付皇後拍兒子的胳膊。
“是,兒子知道了。”儲君歎息。
付皇後對他的歎息不置可否,世事豈能儘如人意?對如今的現狀,她已經很滿意了。
帝王恩寵對於年輕時侯的她來說,是不值一提的,是不稀罕的。
對於後來的她來說,是安身立命的本錢,是絕地翻盤的指望。
從沒有一刻,她是單純的去求那些恩寵。
所以,即便陛下真的開始懷念誰,她也覺得沒什麼。應該的。
她不曾付出真心,又何求陛下真心呢?
後宮的流言,在皇後安然淡定的態度中漸漸消弭。
次年正月,昌茂公趙康泰過世。
同年,新任昌茂公趙元景之弟,趙冬時也病逝了。
這個國公能襲兩代,兩代後,就要逐級降位。
趙家這一代依舊沒有出眾的人,新一代的昌茂公夫人胡氏將自己的小女兒塞進選秀名單,試圖送進皇子府或者東宮。
可惜,第一輪就被刷下來了。
這便是陛下的意思。
從此後,昌茂公直到又恢複了昌茂侯,也沒有什麼故事了。
倒是錢氏心寬,活了個大歲數,活到九十八歲。那時侯已經是熙和帝的兒子繼位了。他還特地賞賜了牌匾。
然後,趙家就一代一代降下去,成為京城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家。
等趙家能再起來,或許百年也早就過去了吧。_思_兔_網_文_檔_共_享_與_在_線_閱_讀_
熙和帝病重的時侯,從皇後到嬪妃,儲君到皇子,都規規矩矩伺侯著。
到了這個時侯,大公主,大皇子,二皇子,都已經過世了。
伺侯在身邊的,除了儲君,就是三皇子,四皇子和七皇子。
他們無不孝順,每日侍疾安排的合情合理。
熙和帝從來不是個迷信的人,他沒有想過天天被喊著萬歲就真的能夠萬歲。
到了如今他自己知道自己快要離世了,他不舍卻也並不執念。
儲君已經娶了儲妃,他也很好,能擔得起江山。
他其他的孩子也很好,他的皇後滿臉悲戚,他的嬪妃淚水漣漣。
他這一生不敢說多麼英明神武,也做到了不偏聽偏信,做到了勤政愛民,做了很多有利於民生的事。
史書記載,不敢說明君,也該是個勵精圖治的皇帝吧?
哪裡都好,哪裡都該是一個皇帝最終的歸宿。
可是他就是覺得差一點。
他始終找不到差什麼,明明被這麼多人圍著,可他總覺得還是有點孤單。
可天子高高在上,本來就孤單。
稱孤道寡,自古帝王不都是如此嗎?
可冥冥中又有一種聲音告訴他,也不是,也不一定。皇帝也可以不孤單的。
他看儲君,他想他還是滿意這個孩子的,可他們相處的時侯,更像君臣。自然也是有父子情的,隻是更多的時侯,他們彼此都記得,先是君臣。
他看皇後,付皇後很合格,打理後宮也好,管束嬪妃也好,都很好。
可他看她,就隻是皇後。
他自己都糊塗,皇後不是皇後還是什麼呢?
他又去看自己的女兒們,她們……也都很好。他給她們最好的。
適婚年齡,選最合適的駙馬,平時賞賜也絕對都不少。
可還是覺得差一點,這一點,又是什麼呢?
他此刻忽然想,他有沒有將這些孩子抱在懷裡過?有沒有在兒子的腦門上彈一彈,有沒有在兒女們小時侯將他們舉過頭頂?
沒有。
他素來端方,是絕不可能做這種事的。
所以,那一絲絲遺憾,便是來源於此嗎?
他不知道。
生命的最後,他沒有再去交代什麼。
他死後,太子繼位順理成章,皇後成為太後也順理成章。
她們母子不是狠辣的人,其餘的皇子公主和嬪妃,她們都不會趕儘殺絕的。
這就夠了。
前朝,他早就已經安排好了,老臣會扶持新帝一陣子,然後其他的,就都交給新帝了。
這世上,本沒有萬無一失的安排,後頭的路,就叫他們自己去走吧。
熙和帝最後看了看自己的孩子們,然後閉上眼。
太醫湊過來,摸過了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