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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園月 鵝兒水 4321 字 2個月前

但一定是平安到老,或許,人真的不能太過貪婪,憐取眼前人,總比這山望著那山高要好。

但,柴懷敘又不住地會想起孟瑛,他生平第一次產生憧憬的女人。他們才見一麵,攏共沒說上兩句話,愛恨情仇連個開始都沒有,本來是沒甚麽值得掛懷的。可感情這東西,往往是越得不到,越令人戀戀不忘……總感覺心裡酸酸澀澀的,惱之不儘了。

沉默得過久,懷敘擔心伊文會誤解他的意思,隻好說:“我也知道婚姻會很痛苦,但我希望自己能夠儘其所能地減輕你的痛苦。單我自己是不怕痛苦的,我畢竟已經痛過苦過二十多年,再有多痛多苦,都不在話下。”

伊文重新提起腳步,終於感到一絲絲的鬆懈。就像王頤說的那樣,這一個總比上一個強多了……

那就嫁了罷,不嫁留在家裡,成了老姑娘,更惹人嫌棄。反正她這一輩子已經毀了大半,學業職業樣樣不成,母%e4%ba%b2早早去了,父%e4%ba%b2哥哥全靠不住,再嫁一個壞種男人,也不會比現在糟糕到哪裡去。

就像柴懷敘說的那樣,往日那樣的痛,那樣的苦,都一一受過來了,還差這一遭麼?

“要論吃苦,我應當算作你的前輩,畢竟我已經三十二歲了。”伊文回過頭來微笑,她要到家了。

“你一點不像三十歲的人。你,很漂亮。”懷敘實話實說。

“是的,我很漂亮。”

伊文揮手說再見,很快消失了。她並沒有按照慣例邀請懷敘到家裡坐坐。她還跟先前一樣,不喜歡他。

但半個月後,他們訂婚了。

訂婚宴那天,嚴家當然又是高朋滿座,就連半身不遂的嚴啟瑞也被仆人抬出來吃了兩杯酒。王頤跟錦如妯娌兩個操辦的婚宴,子陵那頭隻撥了電話回來,祝他妹妹新婚大吉。

盧照跟秋原夫妻兩個攜手出席,孟瑛隨行,一眼就認出了%e8%83%b8戴綢緞紅花的新郎。

“我姓柴,嚴家四少奶奶是我表姐,我母%e4%ba%b2是蘇州王太太的舅表姊妹。”

原來是他。

想不到,他竟還有這樣一樁好姻緣。

孟瑛隻在普通客人那一桌坐著,許多人擠在一處起哄鬨酒。慣常滴酒不沾的一個人,那天卻鬼使神差地喝了半杯。

她也知道,他們之間永遠也不會有交葛,所以她一開始就表現出極度的自衛,她敢發誓,自己真的從來也沒有對那個年輕人起過任何不該有心思。可還是覺得哪裡不太舒服,大概是嫉妒的緣故,嫉妒彆人的婚姻那樣美滿,而她自己,卻一言難儘。

新郎新娘都生得很標致,手挽手到處敬酒。輪到孟瑛她們那一桌時,換了柴懷敘斟酒,嚴五小姐舉杯相慶,隨後,他們夫妻會說很多謝客的話。

孟瑛忙道:“不敢當,不敢當。”然後滿飲此杯。

嚴五小姐甚麽都不知道,所以隻當她拿一般客人對待。柴懷敘的眼神略有不同,很像同情或者哀憫,孟瑛簡直不敢細看。

明明他們之間甚麽都沒有,卻好像特彆刻骨銘心一樣,太奇怪了。

下了席,孟瑛便醉得不省人事。盧照安排人送她回去,到家之後,李鴻卻不知又在哪處逍遙。隻有最大那個女孩子照顧孟瑛嘔吐,又替她洗臉擦身子。年紀小些的兩個女孩子則一臉擔憂地守在床邊。

孟瑛清醒過來,看見三個女兒圍著自己,心裡越發難過。很複雜,很難以說清,很委屈。

最大那個女孩子端著盆出去,又拿了一杯水進來,還問:“媽,你頭還疼麼?”

到那一刻,孟瑛便再忍不住眼淚,抱著三個女兒痛哭起來。她知道,她沒有任何資格或立場表示難過,她分明隻是個局外人,可她忍不住淚水。她苦呀。

夜間,樓下藥房來了電話,夥計在樓梯口就高聲喊李太太,有人找。李鴻因為想省錢,便跟東家合裝了一支電話,平常有什麼人找,都先由藥房的夥計告知。

那時候,孟瑛的酒基本已經醒了,白天的事,就像是做了一場夢,幾乎已經淡忘。她以為又是丈夫那邊的%e4%ba%b2友找上門來打秋風,所以很久才下樓。

電話接通得倒很快,傳來十分清晰的男人聲音:“請問是劉太太麼?”

孟瑛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竭力控製自己的聲音,儘可能平穩地回複道:“不,不是,我先生姓李。”

果然,那頭接線的人也另換了一副失望的口氣,說:“那對不起,我打錯了。”

不,他沒有打錯。隻不過,他們之間的故事既沒有開始,也就不存在訣彆,所以電話接通的那一霎,他們隻能遺憾地說——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孟瑛掛上電話,心還沉浸在一種深刻的悲哀中無法自拔,手上開火做飯的動作卻跟往常一樣利落。再過半小時,她丈夫就要回來吃晚飯,如果沒有好酒好菜招待,他就會打她,往死裡打。

另外一頭,柴懷敘卻早已淚流滿麵。

沒有以後了,不會再見麵了。

永彆了。

第64章 .月照荒城

伊文的婚事確定之後,似乎所有人的生活都陷入了深深的泥潭。大家夥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裝成沒事人似的微笑,其實心裡都清楚,抗戰要來了,死亡要來了。

民國二十六年,粉飾出來的太平被徹底撕碎。八一三抗戰發生,隨後上海淪陷,同年十二月,南京陷落。那一段日子,不知打了多少仗,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山河破碎,萬姓同悲。

重慶受炮火侵襲的程度沒有那麼嚴重,但也不是絕對的安全,在戰時中國,根本就沒有安全的地方。巴掌大的小城鎮被炸了,農村也沒法幸免於難,每天報上刊出消息,不是哪裡淪陷,就是哪裡戰敗。真令人心灰意冷。

人活在那樣一個炮火連天的世界,總感覺特彆無奈。明明不想死,可活著也是一種痛苦;明明害怕明天,可睜開眼如果不是新的一天,又會覺得特彆恐慌。

故而,在一個平凡的恐慌日子裡,嚴啟瑞終於也死了。

嚴公館那時候已經沒有什麼人在住,伊文出嫁後跟婆家、娘家的往來都很少,她和懷敘單獨住在一幢小洋房裡。

錦如本來也有自己的房子,她手底下還養著嚴子鈺的姨太太和幾個女孩子,給嚴啟瑞治喪那回,她回嚴公館,看見王頤一個人抱著犖犖忙進忙出,特彆孤單。於是就帶著石含煙,搬了回去。

犖犖因為經常都跟她姑媽在一起,後來伊文結婚,搬到另一條街,這個小女孩子還鬨了很多天的氣。後來,錦如拖家帶口地回來了,犖犖有了新的玩伴,還一直當她母%e4%ba%b2的麵念:“小姑姑,小姑姑……”

王頤那時候已經特彆後悔。她知道伊文婚後過得並不開心,跟姑爺兩個也是互相隔膜著,本來關係很近的姑嫂倆,如今碰麵,卻連話也不怎麼說了。

嚴啟瑞死那天,王頤照常派了人去姑太太府上報信,回來奔喪的,卻隻有懷敘一個人。伊文不肯替她父%e4%ba%b2穿孝,從頭到尾,哪怕一朵白花都沒戴。

同樣毫無蹤跡的還有嚴子陵。

也是嚴啟瑞死得太不湊巧,正趕上南京苦戰,子陵那方起初還打得通電話,慢慢地,書信、彙兌,全都不通了。

王頤始終都記得民國二十六年,一個寒冬臘月的天氣,公公去世,她向南京打去電話,苦苦哀求丈夫早一點回家。

“你不要同我講生離死彆,我不想聽!嚴子陵,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把你爸爸的屍首扔到巷子口喂狗!你不要以為我沒有脾氣,我在這個家裡勞心勞力,已經失望透了!”*思*兔*在*線*閱*讀*

其實,那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由不得人了。子陵就算想走,也無從實現。南京淪陷意味著甚麽,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紅旗半卷,霜重鼓寒,根本沒有生路。人都隨著城池錦繡被燒成灰了,還有可能爬回重慶,跟妻女團圓麼?

當然是不可能。

“對不起,對不起……”

這便是他唯一能給予妻子的答覆。

這也是王頤最不想聽到的話。她要這一句對不起來作甚麽呢?左不過她想要的,嚴子陵窮其一生也未能給過她。

以前日子再怎麼樣煎熬,心裡總懷有些許希冀。也許嚴啟瑞夫妻百年之後,家裡就能變好……也許二少奶奶、三少爺那樣的累贅消失了,餘下的人,就都能得到片刻安寧……

而今才是真正的大夢方醒。

嚴子陵會死麼?也許會的。那他還會回來麼?誰也說不好。

他們夫妻本來就隻有零星一點愛意,算是被時局糟蹋了個精光。王頤想起她第一次賭氣回娘家,那時候她和子陵還沒有結婚。她又要鬨分開,子陵一趟一趟地往蘇州去,剛開始空著手,後來每次都帶了禮品。姊姊妹妹一道分了,總是她得到的最好。

終於,有一天黃昏,戲樓上人影稀疏,子陵哭了,她也哭了。分開的時候,她一路相送,他照舊低頭%e5%90%bb了她,承諾說結婚。

儘管婚後有無數個恩愛的時刻,可王頤最懷念的,還是沒結婚的時候,在王家流翠飛丹的花戲樓上,嚴子陵嘴角噙笑,沉聲喚她“王六小姐”。那是他們這份愛最純真的時候。後麵再有多少好時光,也不及那一個傍晚的簪粉胭淡。

掛上電話,王頤並沒有哭。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

晚間照常吃飯,犖犖抓著半隻鴨翅子啃,啃完了還要。王頤怕她夜間積食鬨肚子,就不給。犖犖發脾氣,癟著嘴哭,還一把摔了湯匙和碗。湯匙是銀的,沒壞,那一隻月影梅粉彩碗卻被五馬分屍。

沒要老媽子搭手,王頤自己彎腰去揀細瓷碎片,桌角,櫃子底下,小孩子腳邊,一點一點找……找到了,握在手裡,瓷片劃開幾條口子。

老媽子拍著大%e8%85%bf喊:“四少奶奶,血!血!”

王頤卻並不覺得有甚麽。她把手攥得更緊些,傷口淅淅瀝瀝往下滴血,也沒甚麽感覺。她想,她應該不會再感到痛了。

戰時重慶,各項物資都很緊張,許多人家都開始囤積糧食和藥。本來,盧照是不想跟著哄抬物價的,不料小瀠卻突然生了病,家裡原來那些藥品都給了她用,後麵再有人犯個頭疼腦熱,就難辦了。

藥這東西,危急時是能救命的,必然短缺不得。盧照不作他想,很快就跟孟瑛聯係,她家樓下正有一間藥房,有好藥來了,可以先預留一部分給盧家。

這天,正是那間藥房的夥計撥了電話來,說是開的藥買來了,請盧家派人過去取。

往常這些事,當然都是仆人們幫著跑%e8%85%bf。然而那幾天的情形卻很不一樣,委員長遷了過來,連帶著一大幫子政客,攪鬨得%e9%b8%a1犬不寧。弄堂街巷裡,少不了遊行示威的民眾和扛著槍的兵,有時候不知怎麼就胡亂開起槍來,已打死好幾個良民了。

盧照想,這時候派了下人出去,且不論人家願不願意,就算願意,在亂世中弄丟了性命,豈非更加得不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