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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園月 鵝兒水 4366 字 2個月前

處說,看見小瀠笑嘻嘻地在那爬車子,又是淒楚,又是感動。她撲到周以珍身上,伏在仇敵的肩頭,嚎啕大哭。

小瀠甚麽都不懂,看見母%e4%ba%b2哭了,就眼巴巴地看向周以珍,軟著聲音喊:“太太。”

周以珍一手托著小瀠放到地上,一手拍王婉秋的背,叫她彆哭了,好好說話。

其實那邊的事,盧維嶽的病,周以珍多少能猜到一點。隻不過王婉秋不明說,她也不好直截了當地問盧維嶽是不是咽氣了。

黃昏日落,斜陽西照,庭院裡四麵來風,已生了涼意。周以珍便一手牽了小瀠,一手牽了王婉秋,一麵往屋裡走,一麵問:“有甚麽話就直說,一味哭也不濟事。”

王婉秋不知從哪拉出一條絲巾來擦眼淚,哽咽道:“老爺請大小姐去一趟,想是有話要交代。”

這樣說,周以珍就明白過來——盧維嶽也許真活不長了。

她心裡頓時變得五味雜陳,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家庭裡熬啊熬,熬了三十幾年,終於熬到這一天了……壓在頭上的那一尊大石塊,終於到了轟然倒塌的關頭。

痛快麼?也痛快。痛苦麼?也痛苦。一路走來,周以珍畢竟付出過許多,青春,眼淚,良知,還有愛。

所以總覺得有點不甘心,盧維嶽竟然是稀鬆平常病死的,她都還來不及報複他,他就要死了,那她這麼多年吃的苦,受的罪,又算什麼呢?算她倒黴?還是算她命不好?

這樣說來,命運這東西,可真是磨人。尤其女人的命運,簡直摧心肝。

周以珍忍不住又去看王婉秋,她還那樣年輕,還那樣娟秀,然而她奉為依靠的丈夫,卻一樣要死了。沒錯,她是該哭的,男人一死,女人的美貌大跳水,而孩子卻仍在不知事的年紀……

盧照,她畢竟是大姑娘了,一點不用父母操心,在必要的時候,她還會彎下腰來保護自己。就像狠出了一口惡氣似的,周以珍看姨太太的眼神逐漸變了,多了一些居高臨下的神采。鬨了這麼些年,三妻四妾,到頭來,不還是她這個正房太太比所有人都強?

真是大快人心。

這個世界總是這樣,透著一股子邪門的詼諧。

盧維嶽儘管乾脆利落地攆了姨太太,可換了老媽子來端茶倒水,他又覺得哪哪都不順心。盧照吃完晚飯過去,就看見他父%e4%ba%b2正跟女傭置氣,揪著褥單吹胡子瞪眼。

盧照卸了大衣和帽子,就自己從老媽子手裡把碗筷接過來,笑道:“辛苦了,我來罷。”

老媽子正愁這家的老爺子規矩大,一肚子怨氣,嘴上還是賠笑:“多虧了大小姐。”

盧照這個女孩子,算是盧維嶽一手培養出來的,他用金錢澆灌出來的時代人物。以前許多事,儘管也存了私心,但他身為父%e4%ba%b2,豈有不盼孩子好的。

現在,盧照把公司接過去,事事出色,樣樣有著落。盧維嶽看見在床前侍奉湯藥的大女兒,一時感慨無限。他既高興她是一個厲害的家族繼任人,能夠遙闊盧家的門楣,同時,他又無端感到害怕,光宗耀祖的事情都叫女兒做了,他這個做父%e4%ba%b2自然就隻有退位讓賢,頤養終老了……

他可是一輩子離不開權力,一天不弄權就渾身難受的人哇。

盧維嶽這病,一開始是普通風邪,病著病著,就成了結核。成日在床上躺著,喝粥都費勁,醫生說有傳染性,嚇得姨太太連夜就把小瀠挪走,生怕她沾了她父%e4%ba%b2的病氣。因而,上午盧維嶽跟王婉秋發脾氣,也有這一件事梗在中間的緣故。

久病床前無孝子,這話裡藏著多少淒涼,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道。

盧照倒不怕那些,她至少,沒有因為%e4%ba%b2生父%e4%ba%b2的病而對他敬而遠之。盧維嶽再看盧照耐心細致地替他挑菜,吹湯,一口一口喂過來,心裡就好受多了。

“我記得您是不愛吃這種醃臘東西的,嫌棄口味重,怎麼現在倒很鐘愛似的。”

盧維嶽聽見大女兒這樣溫和地同他講話,又不知觸動了哪一番情腸,當即老淚縱橫道:“嘴巴裡沒勁,吃這些描補描補。”

盧照因為從沒見過父%e4%ba%b2流淚,倒怔愣了好一會兒,又才想起拿手帕替盧維嶽拭淚。

“何苦呢?您這病又不是好不了……”她繼續安慰道。

一說到病情,盧維嶽就慌了神,又道:“有空的時候,多來陪陪爸爸,我沒有多少日子了。”

盧照對盧維嶽,小時候很愛戴,中學時代很疏遠,成年後重新接近,到今天,已經完全演化成愛恨交織。她先是他手底下的傀儡,是唱大戲的皮影,是不能有私情私愛的木偶人,而後,她才是他的女兒,是%e4%ba%b2人,是另一半骨肉。

那天晚上,在父%e4%ba%b2的病床前,盧照腦海裡走馬燈似的,想起無數的事情。盧維嶽慈愛的一麵,嚴酷的一麵,平易近人的一麵,不近人情的一麵,統統浮現在眼前。盧照一顆心,時而堅硬,時而柔軟,最後卻隻剩下無可奈何。

做純孝的女兒,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盧照自問沒有這樣的本領。她不說話,盧維嶽也不說話,空氣裡隻有一種難堪的疏離。

又不知過了多久,仆人進來收了餐具,盧照坐著削蘋果。喂了盧維嶽兩塊蘋果後,她就提出要回去。

“姨太太還在我們那邊,您這裡晚上少不了人看護,我去請她回來罷。或者,我叫秋原來替我,還是他們照顧您方便些。”

盧維嶽心知她指的夜間便溺,女孩子照顧起來吃力,心裡雖然總有些舍不得,一時也想不到好的說辭來推拒。他操勞了大半輩子,最後也隻得了這麼一個成器的女兒,多少有點寶愛的……

盧照重新理了衣裳,又拿上帽子,交代道:“我明天再過來。”

盧維嶽頓了頓,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對不起……我對不起你……還有你母%e4%ba%b2……”

遲來的懺悔。

盧照聽在耳裡,並不覺得有多感懷。她還是穿上鞋,噔噔噔走遠了。

第62章 .月泫

盧維嶽的病,還是很延挨了一段時日。不過養病期間,他卻再不許姨太太近身,寧肯要他一貫看不順眼的女婿伴著。

王婉秋為這事沒少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老爺子,竟遭了厭棄。閒來無事的時候就跟周以珍訴苦,她講自己這兩年是怎麼百般遷就盧維嶽的,她講她為了這段見不得人的婚姻做了多少犧牲,她講孩子養到這麼大有多不容易……

雜雜碎碎地講,一上午不挪%e5%b1%81%e8%82%a1。

奇怪的是,周以珍也不覺得厭煩。姨太太那些話,那些委屈,那些怨恨,其實周以珍也有,她隻是講不出口罷了,抑或,講出口來也沒人聽。

有時候,王婉秋也蠻讓人羨慕的。她至少能說會道,又很懂得籠絡人心,她肆無忌憚地把傷口揭給周以珍看,血淋淋的豁口,一點不見外。

這就是她在大宅門裡討生活的方式,先把自己捅個對穿放血,再把新鮮的血肉恭恭敬敬遞到主母跟前,請人家笑納。借此,為自己和女兒求一個安身之所。

周以珍莫名也有一點享受這種被人討好的愉悅,她那些輕易不肯示人的虛榮心,猛一下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漸漸地,她也習慣了王婉秋在身邊聒噪。進進出出,她都帶著丈夫的姨太太跟姨太太生的女兒。

偶爾,王婉秋帶了小瀠回那邊公館去探盧維嶽的病,盧照和秋原都在社會上忙著,周以珍還會當著仆人們念姨太太並二小姐去哪了,怎麼還不回來?

她還是覺得有一點寂寞。-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大抵是丈夫命不久矣的緣故,周以珍還是感覺到一種悠遠的寂寞。她這一輩子算是徹底完了,盧維嶽就算死上千百次,她這一輩子也沒有任何改變。

所以,尤其覺得寂寞。

又過了一星期,北方人過小年那一天,盧維嶽的病有所加重。

年底那幾天,公司裡最離不開人,分股抽成對賬,今年的營收,來年的預產,樣樣都要人操心。那一兩年國內的行情也壞,加之盧維嶽的缺席,有幾個董事對年輕的盧照相當不服,公司裡的人事越發繁雜。

盧照尚且沒有時間到她父%e4%ba%b2床前去侍奉湯藥,許多事,都是秋原在代為操勞。

他們夫妻本是一體,互相分擔家庭的責任原在情理之中。隻不過,盧維嶽病中憂思,看女婿不僅沒有因他病弱而怠慢,反而事事精心,他難得還給了秋原幾天好臉色。

病來的時候,醫生都叫蓋了白布,還是秋原站出來力排眾議,把盧維嶽送到了醫院去。去得很匆忙,頭等病房怎麼也弄不到,隻在一間三等房裡將就著。

那屋裡還住著另外一家看癆病的,病情應該是相當危急,盧維嶽整夜都能聽到有個老太婆趴在他耳朵邊上咳嗽。雖然知道不是真的,但還是忍不住害怕,他由此連覺也不敢睡。

這些事,他沒跟女婿抱怨。他現在簡直畏懼女兒女婿,因為他知道,他這一條賤命,現如今完全捏在人家手裡了,等閒不敢造次。

所幸秋原是個誠心的人,陪床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帶了棉花塞子過來,囑咐盧維嶽晚上戴著睡覺,這樣應當會好受些。第三天,他就四處央人,一定要把老泰山換到一間清靜的病房。

那時候,病房是很稀缺的,一間房後麵好幾家人盯著,盧維嶽不知道他女婿動用了怎樣的手段,哪怕隻是普通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在他這個病入膏肓的人看來,也是一種很深的情意。

換到頭等房那天,盧維嶽就不要秋原背他去撒溺。

“我叫王福扶我去,你坐著歇歇。”

秋原這個人,算是被他嶽父嫌棄著長大的,從小到大,他簡直沒有一處地方令他滿意過。然而,他還是把女兒嫁給了他,單憑這一點,秋原就不至於刻薄盧維嶽。

“還是我來罷,我都做慣了。”

說著,他就把盧維嶽輕輕鬆鬆背起來,送去解溺,過後又把人安然無恙地送回病房。

做完這些,秋原也要走了,他替老爺子拉拉被窩,懇求道:“公司下午召開董事會,阿照一個人忙不過來,我晚上再來看您。”

盧維嶽喉頭發緊,趕忙就指小桌上的水。秋原手腳麻利地端來喂他,他好受了些,就閉閉眼,說:“晚上把她們都喊過來。你嶽母,小瀠,還有姨太太,都喊過來罷。”

秋原看他丈人一臉下世光景,素日的那些恩恩怨怨,也就淡了。人死燈滅,何等淒涼。

晚上七點多鐘,天已經黑透了,盧維嶽的病床前難得那樣熱鬨。妻子,姨太太,女兒女婿,一個不少。所有人都靜悄悄地站著,等待發話,這真是一個挾勢弄權的絕佳機會,隻可惜,他實在提不起精神來。

小瀠同父%e4%ba%b2的關係,隻怕比盧照還要%e4%ba%b2近許多。盧維嶽歪著嘴躺在慘白的床上,一句話也不說,顯得分外無助,或許是父女連心,小瀠跟著哇哇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