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1 / 1)

梁園月 鵝兒水 4350 字 2個月前

不了多少。

鬱秋原跟鬱冬原,一樣的血脈,酷肖的音容,他們就應該怨天怨地做一輩子底層人,隻架不住命運鐘情於捉弄凡人罷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兩個,被命運怪力打散,最後隻好站在人生磅稱的兩端,永遠也無法坦誠相待。

“錢的事,我這裡都預備妥當了。”秋原夾起一箸魚肉放進嘴裡,因道,“上回太太來醫院看我,說起還鄉一事,我就想到要幫你們預備盤纏,你放心就是。”

說著,他又從西服衣兜裡取出支票來,熟門熟路地推到冬原手邊,說:“這些夠麼?不夠我再想法子。”

鬱冬原彆開眼,不去看支票上的金額,那畢竟是他哥哥拿命奔出來的錢,他於心不忍。上一回的火車事故,他一字不落地聽說了,覺得很過意不去。

良知這個東西,有時候不過是一種病,不恰當地發作了,就叫人左右為難。在大筆大筆的款子麵前,鬱冬原生平第一次犯起躊躇。

家裡是那樣缺錢,金娘、銀娘成日裡哭鬨不止,惹得街坊鄰居都來看笑話。妻子懷著小孩,總不能叫她回了北平,連個坐月子的地方都沒有。母%e4%ba%b2的年紀更是大了,此時吵著鬨著要回家鄉,或許就是存了落葉歸根的想法。萬一,萬一哪天她老人家要是也如父%e4%ba%b2一般長睡不醒了……

鬱冬原不敢再想下去——

真到了那一種家破人亡的時候,隻怕,他連打棺材的錢都拿不出來……

所以,所以哥嫂如今慷慨解囊的這一份錢,他根本就是無從拒絕,唯有接受的。

掙紮著,痛哭著,難受得不像話,看也不看就將那張支票收進懷裡,冬原說:“鬱秋原,我給你磕個頭罷。樂善好施的大恩人,你是我們全家的恩人。”

磕個頭,再念一聲恩情大過天,這也就是鬱冬原能為他哥哥做的全部。日後在外人跟前說起來,冬原倒也有話可說——他畢竟也為他哥哥儘了應儘的所有。

從今以後,兩不相欠,恩斷義絕了。

%e4%ba%b2弟弟就這麼直愣愣地跪在自己麵前,又咣咣磕了三個響頭,在飯店裡,引來許多人看熱鬨,一陣嘖嘖。

秋原緩緩地彎下腰,扶人扶不起來,他不知何時淚眼朦朦,第一次端著哥哥的架子嗬斥道:“鬱冬原,你這是作甚麼,白叫人看了笑話。”

鬱家兄弟倆竭力在維持一種體麵,儘量不把斷情絕義的話擺到台麵上來說,但其實他們心裡都清楚,今天過後,父母兄弟是沒得做了,血緣%e4%ba%b2情再也夠不著,以後或許連麵都見不上,真應了那句話——老死不相往來。

多可笑嗬,%e4%ba%b2如兄弟,最後亦不過水儘鵝飛,人活這一世,又有多少真正的%e4%ba%b2人呢?

磕了頭,鬱冬原轉身就走。他趁銀行還沒關門,緊趕著把支票兌現,回家拿出一部分打發金娘、銀娘,翌日便安心地帶著妻兒老母北上。

此後,北平鬱家再也沒跟鬱秋原通過任何消息。除去盧照,他便隻剩一身孤寡,煢煢孑孓,再無其他。

也是這一個夏天,盧維嶽破天荒地從上海趕了回來。

一方麵,他聽說了秋原的事,覺得有必要回來慰問一二。另一方麵,那時的世界大局已到了十分危險的境地,幾乎所有人都聽說了戰亂的發生,盧家在江浙一帶還有許多錢產,身為一家之主,盧維嶽必要回南京來安置歸派的。

他這一趟回來,因把姨太太和新生的小女兒都帶在一路,倒不方便跟盧照她們住一起,又撥電話到小公館,叫周以珍把頤和路上的大洋房拾掇出來,他才好拖家帶口地住進去。

電話起初是陶媽接的,她從到盧家做工就沒見過男主人,聽見盧維嶽頤指氣使的聲音,還以為他是哪裡來的騙子,罵了句死人就把電話掛了。

那一段時間,南京正有多起詐騙事件,大戶人家的傭人引以為戒,也不奇怪。

陶媽掛了電話,心裡也不安定,又去請教周以珍,說剛有位先生撥電話來,自稱是盧小姐的父%e4%ba%b2,問周以珍是不是有盧先生這麼一號人物,彆認錯了才好。

做人做到盧維嶽那份上,走到哪都是前呼後擁,周以珍很早就聽說了他要乘飛機回來。隻不過這一回,她懶得搭理罷了。

陶媽不明就裡,周以珍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放出話來:“沒有這樣的事。盧照她爸爸過世有些年頭了,現如今的人,當真一點公心也沒有,怎麼好意思拿往生之人開玩笑的?”

陶媽聽了,不由得一愣,盧家這麼大的家業,竟然是兩個女流之輩支撐起來的,盧太太跟盧小姐真乃女中豪傑。

盧維嶽要回來,盧照自然第一個被通知到,隻是她那段日子正忙著盤查幾家廠子的賬,正好有借口不去替她父%e4%ba%b2灑掃宅邸,何樂而不為。

秋原從停了地產生意以來,雖是閒得發慌,盧照卻不許他過問雜事。況且盧維嶽這個嶽丈在女婿那兒也沒有多得人心,他回來有沒有地方住,住得舒不舒心,跟秋原也沒多大相乾,哪個犯得上操這些閒心。

如此各方不待見,盧維嶽回南京的頭一兩日,隻好被逼無奈地領著姨太太跟幼女在旅館下榻。

但他畢竟憋著一口氣,一安頓下來就往盧照她們住的地方撥電話,這次他學聰明了,再不耐煩跟傭人聒噪,隻點名要太太出麵答話。

周以珍不緊不慢地從陶媽手裡把電話接過去,卻甚麼也不說,她在等盧維嶽先開口。

無論如何,是他拋棄妻女在先,是他無情無義在先,他對他們這個家,對太太對女兒,應當先給出一份像樣的交代。

“阿珍……”

盧維嶽在那頭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你們母女這一向在忙些甚呢?還有秋原,我回來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你們……”

他好像還很委屈。是了,他如今是多麼名聲在外的一位大人物,自然是一點委屈也不能受,一點苦也不肯吃的。

周以珍想起以前自己陪丈夫挨餓受凍的那段日子,再對比盧維嶽如今人前人後所享有的金尊玉貴,簡直一刻也想不得。

半老之人的眼淚於是說來就來,根本忍不住。

盧維嶽聽見太太在電話裡哭,也有一些發慌,離家遠走的是他,背信棄義的是他,罔顧多年夫妻恩義的也是他,老臉是有那麼一絲一毫的掛不住。

尤其他又跟彆人生了孩子,哪怕隻是個不起眼的女兒,可這也是一種背叛,毋庸置疑,這也是一種背叛。

“怎麼?你同姨太太過得不快活麼?怎麼又想起我們孤兒寡母了?”周以珍的語氣很難堪,“其實,我們就不勞你關心,一時半會兒也死不掉的。”

這話說得很隔膜,盧維嶽最初攢著一股興師問罪的氣勢,此刻卻徹底地癟平了下去。他心知肚明,自己原本還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太太很賢慧,女兒很懂事,他們原本有一個很溫暖的家庭。

現如今,一切都毀滅了。罪魁禍首是誰呢?是他自己。

盧維嶽抖著手切斷電話,他已被太太詰問得啞口無言,儘管太太什麼重話都未曾%e8%84%b1口。儘管她隻是,哭得令人揪心。

恰巧這時候姨太太抱了不到一歲的小女兒過來盧維嶽麵前,見他兀自出神著,還問:“維嶽,太太跟大小姐哪處不好麼,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

盧維嶽給幼女取名為“小瀠”,老來得女,他立誌要嬌養這個女孩子,也就不像當初給盧照取名時那樣當回事。

小瀠歪著嘴想哭,又朝她爸爸伸手要抱,盧維嶽理所當然地接過孩子來哄,把小姑娘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小瀠被逗得咯咯笑。

小孩子快樂地笑著,年輕貌美的姨太太懂事地立在一邊看他們父女嬉鬨,如此美滿之下,盧維嶽對原來家庭僅有的那一點愧疚,慢慢也就蕩然無存了。

盧維嶽回南京來小半個月,盧照總抽不空來接待她父%e4%ba%b2。一直到六月將儘,她才約了盧維嶽在姨太太那邊屋裡見麵。

因為時局實在不容樂觀,廠子裡的收益也是每況愈下,家長裡短的,盧照尚且來不及同她父%e4%ba%b2辯,先隻談了省內的各類產業要不要搬遷的問題。

這也是盧維嶽最關心的,他疲於奔命一輩子,萬不能接受竹籃打水一場空。盧照的說法,正跟他不謀而合,此刻若不預備著,總不能真等到大禍臨頭的時候再去著急錢啊物的帶不走。*思*兔*網*

“幾間效益好一點的廠子,還是要繼續做下去。我瞧著,外間這一帶是不成了,慢慢往蜀中一帶移動罷。”盧維嶽吧嗒吧嗒地抽著雪茄,如是說。

盧照聞不慣煙氣,剛要皺眉,就聽姨太太在外間先人一步地嗔罵道:“維嶽,你是怎麼答允我的?小瀠原就鬨覺,你再把雪茄一熏上,今晚上就彆想安生了!”

以前在家裡,誰能勸得動盧維嶽戒煙呢?可如今姨太太不過捏著嗓子說兩句話,他就悻悻然收了煙袋,又跟盧照賠不是:“你二妹妹性子被我跟姨太太養得太嬌了,一點不如意就通宵達旦地哭鬨,不怪姨太太害怕,我也害怕。”

說完,他又吩咐傭人準備客飯,要留盧照吃中飯,盧照自然不答應。

她本來還打算要跟父%e4%ba%b2談一談母%e4%ba%b2,談一談婚姻,談一談家事,現如今也很不必要了。

他都已經身置另外一個家庭了,再跟他談舊家舊人,又有甚麼意思呢。

一點意思也沒有。

第45章 .月惘

回到小公館,周以珍問盧照他們父女談了些什麼。

刻意地隱去姨太太與二小姐,盧照這樣答她母%e4%ba%b2:“無外乎世道人情罷了,我跟爸爸,倒也無話可說。”

秋原一早就被支到廚房裡去了,沒有旁人在,周以珍淌起眼淚來,便也要自在許多。

盧照趕忙去抱哭泣的母%e4%ba%b2,還說:“媽,從今以後,我們就當沒他這個人罷……好在,家裡的錢總還是捏在我們手裡的,他跟姨太太兩個再怎麼恩愛,棧單、股票、存摺還有那幾間肯進賬的廠子如今卻落在我手上,他們等閒還奪不走。”

周以珍聽了女兒的話,覺得十分難過,她想她含辛茹苦地在人家家裡做了一輩子的媳婦,到頭來得到的,不過幾分薄財,不過一些身外物罷了。至於那些身內的要物,那些感情上的痛苦,心口的晦澀,二十多年下來,卻一直無人理會,無人照管。

二十多年?或許還不止。

盧照今年多大來著……她是七月份的生日,今年將要三十歲了吧?

周以珍不免歎了口氣,說:“真快啊。”

她在盧維嶽身邊煎熬了三十幾年,一個女人最寶貴的時光都已儘數葬送,她自己竟一點不察覺。現如今縱然發覺些異樣,似乎又為時已晚,又無可悔改了。

一個女人的一輩子,分外的黑咕隆咚,同時卻一眼看得到頭,這上哪說理去?

這上哪說理去。

“飯要好了。我央著姑爺做了一點盒子菜,阿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