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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擲溫柔 阿堵 4205 字 2個月前

,再沒有人比得上內侍總管安宸。凡是皇上看重的人,都會得到安總管%e4%ba%b2切關照,所以子釋和安宸可說十分熟絡。安總管似乎相當欣賞年輕的蘭台令,迎進送出之際往往說幾句體己話。

也就是三月初三鸞章苑宴會後不久,兩人隨口聊起南山宮苑形貌之勝,安宸道了句實話:“過於勞民傷財。”子釋半開玩笑半認真:“多給皇上安排些室內娛樂,直接把南山彆苑工程停下,等萬歲爺想起來再說。”當時安宸楞了好一會兒,最後笑道:“什麼事情,到了李大人這裡,怎麼就覺著一下子容易了呢?”

子釋想,看樣子,安總管竟然真的采納自己建議,假傳聖旨停了宮室修建。不論總管大人是出於什麼立場和心思,事情本身已經功德無量。原來萬歲爺正一邊參禪一邊煉丹呢,果然忙碌。永享聲色,青春不老,皇帝的最高追求不外乎如此。隻是,泰王殿下從前不是這麼會拍馬%e5%b1%81的人啊……

他向來懶得搭理這些,腦子省一點是一點,留著乾正事。然而傅楚卿後頭那個眼色卻激起了某根敏銳神經——難道說,前方剛穩當一點兒,這幫窩裡鬥的就要上新戲?心中頓時生出一股壓抑不住的煩惡厭倦,強忍著送走齊德元,打發走尹老板和傅大人,回來繼續工作。

正好李章送飯進來(子釋早上起得晚,午飯自然也吃得晚),一口也吃不下去,就這麼在桌上擱了半天。等到回家前想起,不願讓人發現,倒了又實在可惜,剛猶豫片刻,恰被文章二人抓個正著,嘮叨一路。

第二天下午,又到吃飯時分,李文李章一個鋪碟安箸,一個端菜擺飯,那架勢,不監督他吃完誓不罷休。子釋一邊覺著好笑,一邊低頭看今天的菜色,不禁驚訝的“咦”了一聲。

李文站直身子,仿佛宣布什麼重大捷報似的,喜孜孜道:“從今兒開始,魯長庚師傅正式成為咱們府裡的專用廚師了!”

八月初的一天,子釋從蘭台司回家,子周竟然還沒有回來。最近兄弟倆比著賽的加班,子釋有點擔憂:莫非前方又有了新動向?

雖然傅大人再三保證公主殿下人身安全,但妹妹身在前線,他對時局的關心程度大幅提高,哪怕弟弟不說,也隔幾天問一問。子歸並不曾額外差人送信回來,做兄長的隻能從戰報中了解宏觀情況,無法知曉具體細節。

宜寧公主上戰場這件事,當初朝野轟動,廣為傳頌。不過肯把此事當真的,除了子釋兄妹,就是皇帝陛下和廣大西京群眾了。若掐頭去尾,朝裡各位大人和上流社會的老爺們,多數將之看作一個噱頭。等著公主殿下過足了癮做足了樣子,發現打仗不是那麼好玩,一兩個月工夫自然會回來。眼看三個月過去,杳無消息,這事便慢慢冷下來了。偶爾有子弟跟去峽北關的人家,暗自後悔著急。

吃過飯,子釋照例往閣樓開晚班——隨著書籍資料越來越多,原先的書房不夠用,便將東宅後院閣樓辟出來做了大少爺的工作室。子周調到策府司後,日益忙碌,文章二人代替他給大少爺當幫手,夜夜領著府裡一幫子經過訓練的仆人抄書。

樓上樓下安安靜靜,隻聽見輕微的紙頁翻動之聲。

正當全體乾得投入的時候,二少爺進來了。直奔上樓,“咣當”一聲推開門:“大哥!”

子釋正翻書,手一抖,差點掉地上。嗔道:“子周,多虧我沒拿筆,否則這孤本就叫你毀了……”抬頭看見弟弟臉色蒼白,眼睛發紅,嘴%e5%94%87微微哆嗦,既似悲傷又似憤怒。心倏的往下沉: “怎麼了?”撐著桌麵站起來,“是不是子歸……”

子周搖頭。

不是子歸。那就好。

重新坐下,對李文道:“阿文,給二少爺倒杯茶。”轉向弟弟,“什麼事,慢慢講。”能叫如今的司文郎這樣失態,雖然並非妹妹的事,恐怕也超乎想象的嚴重。

“大哥。”子周握著拳頭,似乎在等心情平靜一些才能開口。李文李章看這情形,準備退下去,卻聽二少爺道:“阿文阿章先彆走。我怕,我怕大哥聽了,會受不了……”

不等子釋開口,李章已經道:“既然不是小姐的事——二少爺若怕大少爺受不了,不如不要說。”

子周一愣。半晌道:“說的也是……”轉身就要開門出去。

這阿章,忠心過分了。子釋瞪他一眼,叫住弟弟:“不許走,把話說完。他們兩個也一塊兒聽。”一麵支起下巴,想:會有什麼事,讓子周覺得,光叫我聽一聽就能受不了?

子周回身:“其實,不說出來,我……受不了。”略加停頓,理理思路,道,“大哥、阿文、阿章,你們都知道,去年入冬前,西戎人清理出最後一段雍蜀官道,兵臨仙閬關下。但是定遠將軍也完成了仙閬關損毀部分的修複工程,並且加築了更為穩固的防禦工事。”

三位聽眾點點頭。封蘭關尚未失守之時,大批新丁遣往北方,為的就是趕在西戎人打通道路前邊,完成防禦工事修築工程。三人知道是知道,卻不明白他為什麼從這麼遠講起。

“之後北邊陸續傳來好消息,雖無大勝,但對方屢次進攻未果,我方累計殲滅敵軍無數。”子周語速越來越慢,“我今天才知道,殲滅的……哪裡是什麼敵軍,都是——都是被西戎人驅趕著清理道路的普通百姓啊……”

他低著頭,喃喃自語般繼續:“數萬百姓為西戎人清道開路,搬運崩塌的山石。當塞道的石頭慢慢減少,那最後半裡,已經在機弩火器射程之內。關內守將命令全體射殺,穿甲箭和霹靂彈飛蝗一般撒下去,很快屍體堆得比兩邊的亂石還高……西戎人不停的驅趕百姓上前,先清理屍體,再清理石頭,往往屍體拖走多少,馬上就填滿多少……雙方都像瘋了一樣,這邊趕,那邊殺,百姓進也是死,退也是死,哀嚎慘呼聲傳遍群山,回音直到關內數裡都能聽見……

“百姓死光了,西戎人又把投降的錦夏士兵送了上來。因為怕他們逃跑叛變,根本沒有給像樣的鎧甲和兵器,比普通百姓好不了多少,一樣送死。這些人,這些人……”

子周不知道該怎樣做出評價。他以為自己無法對投降者寄予同情,話到嘴邊才發現,更難麵對的,原來是屠殺本身——這場敵我雙方精誠合作成就的完美屠殺,灑下漫天遍野淋漓鮮血,模糊了心中界線。

沉默許久,最後輕輕道:“這樣的戰爭,前後打了幾個月。誰也不知道,那段兩丈寬半裡長的官道上,留下了多少無辜冤魂……”

忽然“啪”的一聲,一本書被子釋碰落地麵。

聲音不大,卻嚇得四個人同時一驚。子釋彎腰去撿,帶動桌上燭焰明暗飄搖,整個閣樓都似乎晃動起來,叫人心神不定。還是李文最先穩住,發覺大少爺弓著身子,指尖探了幾下也沒把書拾起來,兩步衝過去,一手拿書,一手扶住少爺。子釋抓著他胳膊緩緩坐正,長籲一口氣:“想必,定遠將軍那裡,把這些,都算作軍功報了上來。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子周同樣長籲一口氣,才回答大哥的問題:“北邊催要火器弓弩的折子一道緊著一道,京畿銳健營的庫存早已調空。兵部張羅不過來,跟太師請示能不能從禁衛軍或都衛司挪點兒。兩邊統領誰都不願意,太師也不敢抽走京裡的軍械,就拖著沒辦。兵部有定遠將軍的人,為這事和都衛司方統領過不去。方統領與理方司外衛所的杜大人私交甚篤,早知道北邊內情,雙方越吵越凶,結果——就給抖了出來……”

外衛所在蜀州各重鎮均布有眼線爪牙,自然知道仙閬關怎麼打的勝仗。不過官場上的慣例,這種事彼此過得去就行,沒必要特地到上司麵前揭發邀功。就連寧愨,也沒打算彙報給自己老爹。可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一抖出來,直叫寧書源氣得跺腳掀桌,連帶把兒子一頓好訓。.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子釋靠在椅背上,隻覺眼前一片猩紅,許多早已忘卻的場景幾乎都被勾了出來。他一遍一遍對自己說:不要想這些,不要想這些……雙手在臉上反複搓兩把,將思緒調整過來:“這麼說……現在危險的,反而是北邊。仙閬關經營時日有限,遠不如峽北關穩固。蜀北地形雖然同樣險峻,到西京的距離卻要短得多……”

“嗯。”子周點頭,“我也這麼想。打算……明天跟太師說說。”

子釋愣愣的坐了好一會兒,道:“說說……又怎麼樣呢?”

“總比不說強。”子周挺直脊背,“大哥,今天我一直很難過。可是,我想來想去,再如何難過,也不可能……反對仙閬關守軍的做法。這才是……最叫我難過的地方……”

子釋抬頭看著弟弟:年輕的麵龐上顯出一種帶有狠絕意味的痛苦——那是曆經心靈折磨之後終於做出抉擇的表情。

他聽見子周說:“大哥,你從前說過的許多話,我如今都懂了。眼下的朝廷,上至皇上太師,下至獄卒小吏,近至宗室%e4%ba%b2王,遠至前線將官,幾乎皆蠅營狗苟於自身利益。即使端正廉潔如席大人,獨善其身之外,自以為激濁揚清,於大局並無補裨。真正該做的事,沒有人做。該做的事要動手做起來,更是倍加艱辛。但是,無論如何,沒有人想當亡國奴。就為這一點,我願意竭儘全力。哪怕——哪怕隻是讓最後的結局晚一些來臨,對活著的人而言,何嘗不是幸事?

“大哥,我知道,蜀州內的百姓是人,蜀州外的百姓也是人。可是現在,蜀州外已經成了西戎的百姓,蜀州內還是錦夏的百姓。西戎不把自己的百姓當人,怎能指望錦夏把西戎的百姓當人?我既身在蜀州之內,做著錦夏的臣子,蜀州外的百姓……顧不了……總得儘我所能,顧一顧蜀州內的百姓……”

從第二天開始,兄弟倆陷入空前忙碌。

和絕大部分麻木愚蠢的睜眼瞎不同,他們都看得見頭頂密布的陰雲,一天比一天濃黑厚重。子釋爭分奪秒,隻求在某個時刻到來之前,儘可能多的完成手頭工作。其餘的,強迫自己什麼也不想。

子周毫無保留,為太師出謀劃策騰挪周轉。他不要麵子,不拉關係,不拍馬%e5%b1%81,不搞虛頭,一切以在現實條件下追求最佳成效為目標,常常能看到彆人看不到的地方,說出彆人不敢說的話。就目的而言,從某種程度上講,他所追求的根本利益和太師是一致的,因而至少暫時表現出來的狀況,是司文郎大人高度忠於太師和皇上。

寧書源畢竟算得梟雄之流,至少可以共患難。隨著局勢漸漸危急,太師的%e8%83%b8襟度量也變大了。知道子周這種人能乾又正直,最該好好利用,頗容忍他的直來直去特立獨行。即使不一定采納,有什麼事往往也願意聽聽這位年輕司文郎的意見。

蘭台司書庫建設已接近收尾階段。子釋除了監督施工,開始領著下屬沒日沒夜的清點整理各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