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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擲溫柔 阿堵 4223 字 2個月前

了回來。

“我說,子釋。”私底下,幾個年輕人仍舊朋友論交,不講品級。王宗翰皺起眉頭放低聲音:“你不會是不知道有點卯簽押這一說吧?怎麼著子周也該催催你啊!這樣下去,還要不要俸祿了?!”

子釋看他一臉苦口婆心,偏讓人覺得鬼鬼祟祟,有點好笑。十分合作的顯出為難狀:“卯時太早,我起不來……”終歸不是什麼光彩事情,又知道對方是真關心自己,說著說著不好意思的笑了,“俸祿什麼的,唉,子周說——”

李文替他接過去:“不瞞大人,二少爺說,反正他一個人掙錢也夠花,大少爺喜歡怎樣就怎樣。家裡誰也不反對——千金難買秋冬覺嘛!”所謂“家裡誰也不反對”,即上至少爺小姐,下到車夫馬僮,思想認識高度一致。李文又道:“我聽說隻要找門子打點打點,負責點卯的公公們並不真計較,可惜二少爺怎的也不肯答應。”說完,無可奈何的歎口氣。

李章慢聲慢語道:“要二少爺去張羅這個,除非日頭打西邊出來。”仿佛為了修正自家少爺形象,特地補充:“王大人有所不知,其實大少爺一向睡得輕,最近黑天白日的抄啊寫的,還把衙門裡的活兒帶回去乾,總要過了半夜才睡,唉!”禁不住發了句牢騷,“大人見過這樣給朝廷當差的沒有?拚命乾活不要俸祿……”

子釋拍拍他:“好了好了,彆叫王大人笑話咱們家沒規矩。”

王宗翰卻擔憂起來:“子釋,我知道你著急,可也不能這麼胡來啊。這樣下去,身子會吃不消的——咳,你怎麼也“王大人”上了?這不是寒磣我麼……”

“多謝王兄關懷。說來也怪,自從接下這差事,每天忙完了,倒睡得格外踏實,因此早上才會起不來。不過精神頭反而比從前好,也沒覺著累。所謂樂此不疲,或者就是如此?還請王兄不要擔心……”

子釋第一天上班,把二十本目錄大致翻看一遍,又瀏覽了蘭台司這些年的收藏。正如他所料,原蜀州府學所藏及民間征收而來的書籍,以經史居多,子集兩類十分匱乏。前者仍然缺失的條目,大半已經補全詳細內容,而後者卻多是整頁整頁的空白,就連入了蘭台司的藏書都還有許多沒來得及登記在冊。

第二天,子釋將手下十二名編修,二十幾名撰吏分為三組。第一組負責經史部分,繼續搜尋尚未征集入庫的典籍,並設法補全細目。第二、三組分彆負責“子”部和“集”部,先把入了庫卻沒有登記的書都一一核實記錄了再說。每天散衙之前,各組領頭人將當日進度寫入專用日誌,提出第二天的預計進程,給蘭台令大人過目。子釋臨走,再一一細查,寫好任務條放在桌上。

開始幾天,常有要求返工的時候:統一體例,規定格式,指出紕繆……他懶得跟人廢話,索性自己做幾個例子示範。編修撰吏們不論年齡長幼,資曆深淺,看到他細致嚴謹無懈可擊的樣本,牢騷不滿全噎了回去。

子釋目前給自己規定的任務,是儘快把子集兩類曾經目見耳聞,如今搜求不得的書籍細目做出來。其中不少書記憶中的麵貌已經模糊,才著急趁著尚有印象趕緊寫下來。除此之外,還要抓緊搜求缺失書籍。一些冷僻罕見的集子,民間並不重視,若不及時收藏,很可能不定什麼時候便湮滅無蹤。蘭台司的書大多已成孤本,連目錄本身都無比珍貴,因此決不允許往家裡帶。他隻能抄下部分簡目,叫尹富文幫著尋找。若是富文樓有的,便借過來留下抄本。所以每天離開衙署就比彆人晚,回家之後,必然繼續忙碌到深夜。

剛開始,王宗翰執著的表示要陪他加班。

子釋堅拒。

王宗翰不解,兼有些氣惱:“你做什麼非要一個人辛苦?還是你覺得我王某人才疏學淺,不堪差遣,無濟於事?”

見他動氣,子釋帶著歉意笑道:“王兄誤會了。王兄若留下來,元兄他們幾位必定不好意思先走。其他撰吏們更抹不開,忍氣吞聲也得陪著。到頭來累得大夥兒該回家時候不能回家,背後指戳,暗地腹誹,枉做惡人。我喜歡這活兒,費力氣不要錢也無所謂,哪能拖彆人下水?王兄不幫忙,就是成全小弟了……”

王宗翰呆了一呆:“子釋,你……唉!……”

“昔弟子贖人而不取其金,聖人曰:“取其金,則無損於行;不取其金,則不複贖人矣。”兄誠然好意,小弟卻不可不見之以細。大夥兒齊心合作的事情,勉強一時,則後繼無力。小弟私心,望兄體諒。”

王宗翰瞧著他,賭氣道:“既如此,你就不該當這個始作俑者!”

“這不是……咳,心癢難熬麼……”子釋搓搓手,故作苦悶狀。

王宗翰被他逗得失笑,%e8%83%b8口忽地湧起一股熱流,左衝右撞。竭力按捺下去,認真道:“子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聖人自聖,可也彆把我等凡夫俗子拋得太遠。翰林院的風氣,一向閒散,陳閣老嘴上雖然催得緊,卻不擅清理頭緒。依我看,照你的章程,過兩天這些人手熟了,速度還能快不少……”

王大人到底沒有陪著李大人加班,隻是白日裡不聲不響,乾得倍加賣力。每天一早就盼著他來,沒來便忍不住焦急擔心,等人來了,看見他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又暗自生氣。彆扭了好幾天,終於等到這個單獨說話的機會,決定務必從關心朋友的立場直言進諫。原本準備了一肚子批評的話,開口時氣勢已先弱了。得知他秉燭挑燈,廢寢忘食,滿腦子都是擔憂關切,哪裡還說得出其餘?

最後一咬牙,對李文道:“阿文,我看你挺機靈。曹公公那裡我已經打點妥當,這幾天的先幫著簽了。從明兒起,你每天卯時過來一趟,替你們少爺簽押吧。”說罷,也不看子釋,徑直出門,吃飯去了。

主仆三人愣在當地。半晌,李章道:“少爺,王大人可真是個好人。”李文抓抓腦袋:“好人啊。不過——會不會有點好過頭了?”

九月初九重陽節,初十旬休,連著兩個公休日。

慶遠侯府的人初九一大早就上門等著,接謝家少爺小姐和外祖父母團聚。韓老夫人再三叮囑請李家少爺一起來,子釋想起上回見著老太太,把西京城裡世家大族的小姐數了個遍,說什麼也不敢去。子周子歸知道大哥實際上是惦記著從富文樓借來的那批書,不願浪費時間,於是也不勉強,叮囑下人一番,且赴韓府過節。

子釋這個蘭台令,對長袖善舞的尹富文來說,公私兩便,自是不遺餘力用心幫忙。而子釋要差遣人家當義工,禮尚往來的儀節愈發重要。因此,除了忙著甄彆尹府拿來的書,趁這兩天休假,還得抓緊把那《花叢豔曆》的配詩攢齊,了卻這樁曖昧皇差。

入夜,丫鬟小廝都遣走了,“綠筠軒”的畫稿在大平案上排開,子釋一邊翻弄幾本前人詩詞,一邊往緋花箋上落筆。綠筠軒送來的是四十八張定稿草圖,其中過於庸俗匠氣太重的,都遵照他的意見改了幾輪。本來打算配詩從前人集子裡直接摘抄,誰知翻來看去,難得格調上乘內容相宜之句,沒辦法,隻好%e4%ba%b2自操刀上陣。

寫順手了,倒也不慢,隻是一時湊這麼多,不容易出新,還須看看寫寫,尋章摘句找靈感。正所謂“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聖人之言總是有理的……

翻到某一頁,是首《菩薩蠻》小令:“綠窗深佇芙蓉色,燈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羅幃,春心不自持。雨雲情散亂,帶怯羞含怨。花嫩不禁抽,春風卒未休。”

正想著這幾句也還生動,就讀到了最後兩行,差點“哈哈”笑出聲來。“花嫩不禁抽,春風卒未休”——這也太生動了。前頭還裝模作樣,結尾突然如此露骨,簡直振聾發聵。

笑了一會兒,搖搖頭隨手往下翻,看到幾行順口溜:“世間萬物真稀奇,兩岸雙丘夾一溪。洞口有泉波滾滾,門前無路草萋萋。花在深淵蝶難采,巢處峰巔鳥不棲。唯有老僧常到此,染香歸去醉如泥。”心想:大俗即大雅,這個也有意思。末了那句“染香歸去醉如泥”,意境不差呢……

這些天忙於學術,此刻翻弄著幾本豔情詩集,自得其樂之餘,忽地湧起一股衝動,真想找個人閒話閒話……

可是,這樣喁喁竊竊私房語——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 ……

抬起頭,滿牆滿架的書,排成無言的隊列。

“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友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誠然如此。亦不過如此。現如今這日子,架上有書,盤中有肉,身上有裘,往來有朋,房中有金石琴瑟。*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還是缺點什麼。

“一笑入羅幃,春心不自持。”看得煩躁,因為——枕邊無伴。

子釋站起來。真不該大晚上的看這個。算了,明天再弄。把畫冊詩集鎖進抽屜,熄了燈,走出書房。李章在外頭隔間打盹兒,聽見開門聲,一個打挺站起來。

跟到臥房裡,問:“少爺,這就歇息吧?”

“嗯。”

“那我和阿文把水送進來?”

“好。”

李府在後院辟有專門浴室,大少爺%e4%ba%b2自設計,指揮施工。二少爺幾個同僚好友參觀之後,無不在自家府中效法,可見舒適方便程度。但是自從入秋以來,沾水見風容易受寒,下人們寧可麻煩一點,每天夜裡加燒一鍋水,專在大少爺臨睡前送到臥房。

等東西都安放妥當,子釋道:“你們睡去吧,不用管了,明兒再收拾不遲。”

李文叮囑一句:“少爺彆泡太久,天冷水涼得快,艾葉泡時間長了也不好。”——大少爺喜歡洗完了泡一會兒,特地另備了一個大浴桶泡澡。

李章點亮床頭夜明燈,把火鐮蒲絨擱在伸手即至的地方。最近夜裡睡得安穩多了,這東西不大用得上,還是有備無患。雙層保溫壺放到旁邊:“安神湯少爺彆忘了喝。”又用棉布套子裝好暖手爐,塞到被子裡,“少爺睡的時候記得拿出來,省得後半夜冰人。”

子釋苦笑:“行了,二位大哥。子歸不在家,你們好歹讓我自在點兒。”說著,把兩位忠仆轟出了房門。

清洗畢,跨進浴桶,慢慢沉下去,讓散發著艾葉清香的溫熱水流擁抱著自己。

氤氳霧氣蒙住了眼睛,輕輕揮手撥開,看見發梢在水中來回漂蕩,仿佛今夜躁動難安的情緒,起伏不息。一低頭,%e8%83%b8`前小小圓圓的白色墜子靜靜垂在那裡,就像心底深處凝結成珠冷硬如鐵的那點寂寞:體積很小,密度很大,拉扯著它的主人墮向無底深淵。

多少次打算把它摘下來,藏起來,甚至……砸碎了埋起來。到底還是留在脖子上,就這麼沉甸甸的垂著。這沉甸甸不得解%e8%84%b1的感覺,反而令人踏實安心——它確證著李子釋與這世界最深最痛的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