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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擲溫柔 阿堵 4283 字 2個月前

官員之手,也有少數來自留守地方的西戎將領。饒是符騫再怎麼聰明,也沒有處理過如此複雜的國計民生事務。他無從判斷那些數字和描述的真偽,也不能透徹的解讀其中隱含的信息,更不知道要代表中央給地方官員什麼樣的指示。他覺得事情或許沒什麼大不了,但也很可能超乎想象的嚴重。對於未知後果的擔憂讓他惶惶不可終日,翹首企盼大王的歸來。

符楊聽了原委,並沒有接符騫遞過來的文書。沉默片刻,怫然道:“天災什麼時候沒有?難道在錦夏皇帝手裡,他們也這麼鬼哭狼嚎,乾等著上頭拿主意?哼,一個二個的不老實。告訴他們,從前怎麼辦如今還怎麼辦,辦不好也沒什麼,有的是人等著接替他們的位子!”

——領導就是有水平啊。符騫恍然大悟,行禮告退,趕緊傳令去了。

莫思予跟在後頭,想說什麼,又忍住。

大王自是英明神武,但治理一個幅員遼闊的農業文明大國,和統治行政經濟都比較單一的遊牧民族政權,其中千差萬彆,何止天高地遠。隻不過,給領導提意見是個技術含量極高的活兒,提得不好,適得其反。眼下大王剛剛平定東南,又得了一員水師大將,去掉心中一個大大的隱患,正在誌得意滿之時,不太容易相信自己會出錯。凱旋回京,本來挺高興,被符騫這麼一堵,心情自然不好,還是不要說反對的話比較合適。更何況……有些事情,吃一塹,才能長一智。

等時機成熟再說吧。

“從前怎麼辦如今還怎麼辦”,聽著簡單實用,然而情勢不同,等於一句空話。曆朝曆代,遇上天災以及由天災引發的人禍,不外乎兩招:一曰賑濟,二曰鎮壓。有時候單用,有時候配合使用,具體效果視各級官僚和軍隊的能力而定。

西戎占領區各地官員得了中央的指示,十之八九開始犯愁。打仗打了四五年,生產遭到巨大破壞,即使風調雨順的日子老百姓都吃不飽飯,哪裡來的糧食賑災?當然,巨紳富戶的私倉裡,也不是沒有糧。可是天災一來,人人擔心餓肚皮,甚至地方官都指望豪強大戶勻一口飯給自己吃,誰還敢提放糧救災的茬兒?

他們忘記了,天要下雨,人要吃飯,天公地道。不放糧,就搶糧,自然之理。沒有救世主,大家便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罷。於是,暴動頻繁發生,規模不斷擴大。這時候,官府當然要祭出“鎮壓”這件法寶。一開始,不論夏人官吏還是西戎將領,都沒把由饑民組成的烏合之眾放在眼裡。沒想到,饑餓直接迫出了人們最大的潛力,暴民越鎮越多,反抗越壓越起,西戎在錦夏北方的前期戰果竟隱隱有動搖之勢。

從這年初冬到第二年夏天,剛剛凱旋歸來的東征大軍一直忙著鎮壓北方的暴動和起義,幾乎馬不停蹄。

十幾萬大軍一樣要吃飯。

原本過去半年,在大王的嚴格要求下,西戎兵慢慢把那做強盜的習氣改得差不多了,開始學著當主人,糧草統一配送,不再隨地擄掠糟蹋。可是如今哪裡都在鬨饑荒,隻好重開燒殺搶奪的老規矩。問題是,搶也得有地方搶才行。到後來,掘地三尺依然刨不出糧食,人都餓出了獸性。喝人血吃人肉的行徑,既然開了張,也就用不著遮遮掩掩了。

天佑四年正月,報京城存糧即將告罄。符楊這回真嚇了一大跳。君臣連日商議,最後還是老莫一錘定音:請大王子火速從楚州運糧入京救急。

整個二月,子釋四人一直忙著製作乾糧:葛根磨漿曬粉,蕨菜、嫩筍、地衣、岩耳、魚肉……全部晾成乾,一捆捆一包包,仔仔細細打點妥當。

穀雨前兩天,忽聽地底水聲嘩嘩。整個山坡下方似乎都是空的,水流帶著回音在暗處激蕩。對麵寒潭也不再止水無波,開始回旋湧動,緩緩升高。

四個人站在石頭上,欣賞這大自然的奇觀。

子釋道:“這一片水域恐怕連著某處地下湖泊河流,穀雨上漲,冬至落儘,應時而動。”

“彆看了,走吧。水流越來越急了。”長生說著,開始潛入寒潭下方往外送東西。

半日工夫,終於循著當初進入的路線出來。外邊山洞角落裡的竹簍,石縫裡的長明燈,俱安然無恙,好像進入絕穀不過是昨天的事情。

由於水位上漲,寒水彙成小溪從洞口一側潺潺流出。

——永彆仙境,重入紅塵。站在洞口,恍如隔世。

“按照吳宗橋的說法,他進去的時候,石壁和潭底的空隙有二尺餘,如今卻隻剩下一尺多高。再過個百來年,隻怕會完全合上。”子釋悵然。

“也許會有彆的人,因為彆的機緣從彆的地方闖進去呢?”子歸神往。

彆人的機緣,也是彆人的故事了。

收拾整理一番,動身出發。

出了仙梳嶺北邊山口,向西而行。

走了好幾日,道路兩側不見人煙%e9%b8%a1犬,田地裡野草與人齊高。野狗肆意啃噬路邊白骨,烏鴉在枝頭淒厲的嘶叫。

剛從絕穀勝境出來,儘管早有心理準備,看到這樣的慘象,四個人都有些難以適應。他們十分清楚,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楚州百姓遭遇了怎樣的噩運。在如此巨大的苦難麵前,隻是活著,似乎也已經成為一種罪過。

子周緊抿著嘴,子歸擦一擦眼淚,默默的一句話也不說,跟著哥哥們低頭往前走。

又過了兩天,偶爾看到少數劫後餘生的人,在山林田野間出沒。他們幾乎都是無力遠逃的老弱婦孺,藏身荒僻之所,靠著野果野菜草根樹皮和老天賜予的運氣,躲過了兵禍,挺過了饑荒,熬過了寒冬,終於等來了春天。

沒有糧食,不要緊。南方的春天,是餓不死人的。榆葉槐花,茅根刺芽,都是充饑的美味。樹上有鳥,水裡有魚,山中有獸,隻要肯動腦筋,不偷懶,總有辦法弄到手送進口。

天降萬物,滋養生靈。生存之道即是天道。

一路行來,許多嫩芽花葉能吃的植物都捋得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地裡到處都是刨挖野菜留下的坑,一片狼藉。

原本正該是春耕播種的季節,幸存者們卻隻能在水田中采草籽苗回去煮湯。

“他們……為什麼不開始種糧食?”長生問。

“不是他們不想。”

也累了,子釋乾脆坐到路邊,認真回答長生的問題:“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們沒有種子。而且,也買不到種子。”

一場饑荒,米價暴漲。豪強富戶們將早稻餘糧把在手裡,囤積居奇。這些人,無不家大業大,跑了就等於一無所有,乾脆留在當地給王師開城門。北方缺糧的消息輾轉傳來,大米貴如珠玉。然而江麵封鎖,貨物運不出去也是白搭。利之所在,自有勇者。有人居然買通了江邊的西戎守軍,軍民合作,做起了倒賣糧食的生意。

這些內情子釋雖然不知道,一些常識性的推測卻是可以得出結論的。

“……即使有種子,幾個老弱婦孺,耕耘勞作,倍加艱辛。世道依舊不穩,就算種出來了,多半也保不住。遭人搶被人偷還不是家常便飯?倒不如眼前撈點實在的填飽肚子。”

歇一歇,望著長生,繼續道:“還有——你要知道,這土地,不是他們的。所以,從這地裡長出來的東西,也不是他們的。隻要這塊土地的原主人或新主人一出現,就隻能將勞動成果拱手相讓。”

長生明白了。原主人多半不知所蹤,新主人卻隨時可能出現。豈止小小一塊水田,這天下又何嘗不是如此?誰有力量霸占它,誰就是它的主人。

忽聽子釋輕聲念道:“……民之欲利者,非耕不得;避害者,非戰不免;境內之民莫不先務耕戰,而後得其所樂。故聖人修德政使民得其所利,行武備使民避其所害。德政不行,遂令民失其所,奪其時,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聲音漸漸放低,說到“死亡”二字,歸於沉寂。◤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子周緩緩開口,把這段接下去:“……故體民之心,遂民之情,使民得其所養,不致失其依據,聖人之憂民若此……”

這些話,皆屬聖人名言。恐怕天下每一個讀書人,都爛熟於%e8%83%b8,能%e8%84%b1口而出,長生自不陌生。不過,從前也就是知道而已,即使覺得或許和自己有關係,也沒什麼特彆的感觸。可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幾句話入耳,卻如木鐸金聲,鐘鼓玉磬,又如真言密咒,梵語清音,一波波散入血脈,一字字牽動心魂。

子釋籲一口氣:“咱們錦夏這些年,德政也不行,武備也不行。事到如今,隻苦了老百姓。不提也罷。走吧。”

這天中午,四人在一條小渠溝旁搭灶生火,取水做飯。渠溝儘頭連著一口大塘,水不深,有人把褲%e8%85%bf挽到膝蓋以上,正徒手在泥漿中挖掘翻找什麼。

“他們在乾什麼?”

子釋站起來眺望一會兒,道:“看這樣子,像是挖藕根。”

水塘中新生的荷葉大多被人連%e8%8c%8e拔掉煮了吃了,隻剩下剛長出來的幾片,羞答答卷著邊兒,青嫩圓潤,姍姍可愛。三月氣溫雖然開始回暖,淺水淤泥裡依舊冰涼。那幾人光著%e8%85%bf站在水塘裡,彎腰低頭,十指深入泥漿摳挖。偶爾直起身歇口氣,就會發現,他們不是老人就是女子。

忽然傳來一陣嬰兒啼哭之聲。一名女子匆匆上岸,把放在草叢裡的孩子抱起來。母%e4%ba%b2的□早已乾癟,小小嬰孩使足了力氣,也吸不出一滴%e4%b9%b3汁。細瘦的四肢掙紮著,哭得聲嘶力竭。嗓音卻不大,一陣陣抽氣,叫人聽著直揪心。

子歸蹲在灶前燒水,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滾落到鍋裡。

子釋拍拍她。葛根粉衝熟了,盛出一碗:“給那位大嫂送過去吧。這個拿來喂孩子正好。”

又揀出各種乾菜煮了一大鍋湯。

長生把掛在竹簍外邊的幾隻死烏鴉取下,拎到另一邊去拔毛。

這東西,子釋是無論如何也不吃的。一路上,見得最多的動物就是野狗烏鴉。烏鴉食腐肉,野狗吃死屍。饑荒之後的大地,餓殍遍野,卻成了它們的樂園。在長生看來,這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正是現成的食物。都這種時候了,何必計較它們又是吃什麼才得以健康成長?

起先子周和子歸也不肯吃。子釋幫著長生一塊兒說服弟妹。輪到自己,一口還沒咽下去,已經吐得頭昏眼花,歇了兩天才緩過來。

不久,那喂孩子的婦女過來道謝,被子歸留下了。子釋乾脆讓子周過去,把泥塘裡忙碌的幾個人全請上來。大家在火堆旁團團圍坐,一起吃肉喝湯。

挖藕人都是上身一件破夾衣,攔腰紮根草繩。褲%e8%85%bf放下來,露出凍得烏青的雙腳。埋在泥裡的藜刺劃開了枯瘦的皮肉,血從腳底腳背絲絲絡絡滲出來,蹭在草叢上,也不以為意。

道一聲多謝,輪番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