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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出去了,厄爾恩上校。"司令官的話音很低,幾乎聽不清。

厄爾恩轉過身,緩慢地走向門口。他跟隨鄧尼茨多年,從來也沒有聽過這種異樣的聲調,也許曾有過一次,那就是1939年9月3日。

上校在門邊回了一下頭,發現鄧尼茨疲倦的臉上布滿皺紋。他才52歲,一夜之間仿佛衰老了10年。鄧尼茨深陷的一對眼窩裡布滿血絲,淚水含在眼眶裡。

"去吧,厄爾恩,我要休息一下。"

鄧尼茨在屋裡踱來踱去,回想起一個個戰死的潛艇艦長們:呂茨少校,U-43號艦長,寶劍、橡葉和騎士十字勳章的獲得者,他擊沉了225000噸商船;漢科上尉,U-515號艦長,擊沉了25艘商船和萬噸級驅逐母艦"赫克拉"號;莫爾上尉,U-124號艦長,27艘商船和"杜奈丁"號巡洋艦的獵手;埃德拉斯上尉,U-567號艦長,22艘商船;哈頓斯坦因少校,U-156號艦長,20艘商船……

他不願回想下去,痛苦地閉上眼睛。他坐在轉椅上,給留聲機放上一張貝多芬《英雄》交響曲的唱片。平時他很愛聽這位作曲家之王給拿破侖所寫的曲調--雄渾、激越、振奮人心,每一個切分音像一個龍騎兵。

音樂在天花板和牆壁間回旋,還有鼓聲。他覺得頭頂上在震動,B-17轟炸機又來了,除了把瓦礫翻得更碎,它們也乾不了什麼。但它們是來找他的,隻要潛艇還在大西洋上活動,它們就要來提醒他:盟國將懲罰這個布設潛艇絞索的人。

他突然體會到拿破侖在滑鐵盧的失敗。是啊,這位橫掃歐洲的皇帝有馬倫哥、奧斯特裡茨、耶拿,也會有莫斯科和滑鐵盧。他不也是一樣嗎?

他無心再聽那首交響樂,但又懶得去關。他的右手下意識地在一張白公文紙上寫著:

潛艇司令部命令

根據潛艇艦隊司令官命令,采取謹慎措施,把潛艇撤出北大西洋航線作戰區。在該戰區活動的德軍潛艇艦長,一俟接到本命令,立即行動。南大西洋戰區任務不變。

海軍司令馮·卡爾·鄧尼茨

1943年5月24日於威廉斯港

"厄爾恩,進來吧。"他按了一下電鈴。

上校默默地把命令拿走了,房間又歸於沉寂,隻有鐘表的走時聲和他對麵旗幟零落的大西洋海圖似乎在眼前晃動。

鄧尼茨支持不住沉重的腦袋,倒在桌上睡著了。他的手臂碰翻了墨水瓶,藍黑色的液體灑在綠色的桌布和打蠟地板上。

德國潛艇戰開始崩潰,在人們所尋找的幾十上百種原因中,最不引人注意的就是格陵蘭島上那個秘密氣象台。德國人無法利用天氣,也無法逃避天氣。如果一個由100根柱子支撐的大廈被抽走99根柱子還能勉為其難地支持的話,那麼把最後一根柱子一抽就土崩瓦解了。

"北極一號"也許就是這第100根柱子。

四十 "等……等一等……"

北極的嚴寒和饑餓代替了監牢的高牆和鐵窗,禁閉了赫伯特少校。他在獵屋裡整整三天,一步也無法離開,因為他沒有皮衣,沒有狗和爬犁,也沒有槍。

他處於一種虛弱的狀態,發著高燒,不吃東西。

他仿佛聽到一陣陣輕音樂,回到春天的維也納,回到夏天的柏林。在《藍色多瑙河》的曲調中,那條歐洲最長的河流從哈布斯堡王朝的舊都中流過。多瑙河又變成萊茵河,緩緩地穿過德國和荷蘭,流入北海。他還來不及抓住那漣漪的波浪,萊茵河就化成無數條冰川:冰島的格拉苗冰川和德蘭加冰川、伐特納冰川和霍弗斯冰川,占美因火山島上像八條龍爪一樣的冰川,斯瓦爾巴德群島的巨大冰帽和冰盾,法蘭士約瑟夫群島玄武岩上的高地型冰川和冰穹冰甲,平緩的新地島上的吹雪冰川,斯堪的納維亞的冰川和峽灣就數也數不清了……

冰川變成一些女人冷冰冰的臉。他的太太,他大約對她從未有過感情。瑪麗埃特,也隻是他的情婦。他終年在北方,搞過許多女人:挪威的漁婦,冰島的村姑,斯匹茨伯根礦工的女兒……還有愛斯基摩女人。他毫無戀情,隻有熊一樣的獸欲。他就是瘋狂的野獸,對盟國和對女人都一樣。

想到女人,他還是喜歡瑪麗埃特的。他把這姑娘搞到北極來,霸占她,心中有沒有一絲懺悔呢?瑪麗埃特的碧眼出現在他麵前。他還記得她在分開時說:"少校,快點回來,我害怕北極……"

瑪麗埃特的碧眼又變成黑眼,黑眼變成大塊的濃積雲。積雲像山峰一樣變化,形成代表狂風驟雨的積雨雲。風吹趕著積雨雲,下麵伸出千奇百怪的鬃毛,這是預兆最惡劣天氣的碎雨雲。紫色的蛇形閃電從雨雲中抽擊地麵,茫茫大雨把一切都淹沒了。雨後天晴,雲又成了團團煙霧狀的碎積雲,它漸漸升高罩住天空,成了沒有定形的雨層雲。雨層雲升高了,呈現各種各樣滾軸狀、波浪狀、河堤狀的大塊雲斑,這是層積雲。雲縫裂開,像龜背板似的裂縫中現出藍天,天就要轉晴了,因為這是透光高積雲。大塊的雲帳被裂縫撕得粉碎,雲也由暗變亮,越升越高。高雲族的卷層雲和卷積雲映襯在瓦藍瓦藍的天幕上。

雲在落日的煙霞中消散了。它們降落到地麵化成霧,霧慢慢也沒有了,露出一天星鬥。在燦爛的星河中還有雲,它們是可愛的夜光雲和貝母雲--最高貴的雲,隻有極地才有覬覦這些雲中貴族的運氣,它們是上帝的雲。

偷看天庭的雲要付出代價的,許多觀雲者就一去不回,赫伯特先生也是其中一個。

像少校這般冷酷的殺人者是不該幻想出這些美麗的雲的,這僅僅是他職業上的習慣。這職業也沒有用了,這職業被用來害人了。他是一個納粹軍官。想到自己是軍官,他突然狂笑起來。

"軍官,哈哈,我是個少校呢!鄧尼茨、雷德爾叫我來,戈林和希特勒也叫我來。希特勒,元首,什麼元首?"

他麵前又浮現出希特勒浮腫的眼皮,斜披的散發,聲嘶力竭的叫喊……

希特勒的像在暴風中化成冰碴,冰碴凝成冰塊,凍起了一片無垠的冰原。冰原上樹立著無數冰雕的十字架,代表著成千上萬死在戰場上和海洋上的德軍官兵。有莫斯科的,有斯大林格勒的,有阿拉曼的,有西西裡島的,有不列顛空戰中死在青蔥的英格蘭原野上的,也有大西洋海戰中埋在深海泥沙中的。有卡林的,也有……他的。

"啊--"他瘋狂地大叫一聲,雙手死死摳入木板,血流出來,什麼感覺也沒有。他想自殺,沒有一支槍;他不願上吊,認為有辱身份;他希望快點死,他故意不吃不喝,可是死卻遲遲不來,他又昏迷了過去。

聽到遠方的狗叫聲,赫伯特又醒來了。他不信什麼地獄和天堂,又是幻覺,還不死,討厭的幻覺。

狗的叫聲大起來,他緊閉雙目,拚命想逐退自己的幻覺,但是沒用,明明是狗叫。他歎了口氣,不知該怎麼辦。

門砰地被打開。德國軍官睜眼向門口看去,他想會不會是自己的人來找他。

馬克·安德森出現在門口,他平端著德國步槍,槍口對準垂死的軍官。

"是……你?"

"是我。"

"你要乾什麼,害怕我跑嗎?以為我沒死想給我一槍嗎?"他又狂笑起來。

"痛快地扣一下你的扳機吧,是我殺了你們所有的人,是我強奸了埃瑪爾,給我一槍,你這個混蛋。"他是用德文說的,安德森沒有聽懂。

"穿上你的衣服,跟我走。"

"到哪裡去?"

"戰俘營,你被俘虜了。你要交代自己的罪惡,並且交代所有的德國秘密氣象台。"

赫伯特並不知道安德森是經過再三權衡和考慮才返回來俘虜他的。

"滾蛋吧,從德國軍官嘴裡什麼也彆想得到!"

"我隻數十下,你不走我就不客氣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安德森很快數完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德國人連動也沒動一下,臉上漠然而無表情。

門又關上,吆喝狗的聲音又響起來。安德森後悔自己錯看了德國軍官,他們都是些死硬的法西斯分子。他隻是覺得赫伯特知道的情報對盟國很重要。

雪橇走遠了,安德森拚命抽著狗。

他並沒有聽到,等他的雪橇走遠之後,才從獵屋的門縫中傳來沙啞的一句德國腔的丹麥話:

"等……等一等……"

四十一 最後的樂章

赫伯特少校和機械師休曼逾期不歸,使"北極一號"氣象台失去了靈魂。

失去了他,人們才感到他何等重要。

僅剩的五個人:軍醫蒙特、氣象預報員凱特爾、廚子伽拉德、負傷的蓋溫和電報員瑪麗埃特。雖然平時少校凶暴、嚴厲,但沒有他,一切都難以運轉。他們是些被遺棄的人,盟軍的飛機隨時可以炸掉他們,傘兵可以消滅他們,海軍陸戰隊可以俘虜他們,因為他們的位置在德軍和盟軍的作戰地圖上,都是一樣清清楚楚。

他們被徹底暴露了,要不,少校怎麼急忙去尋找新地址。

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控製。他們喝酒、吃肉、抽煙、打嗎啡,為爭瑪麗埃特拳打腳踢,頭破血流。瑪麗埃特用手槍威脅也不頂用,人們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廚子處於瘋瘋癲癲的狀態。他用各種作料做成糕點、煎海豹肉、沙拉,然後統統倒到雪地上去喂貓頭鷹。他似笑非笑,反正也活不了幾天了,何不痛快一番。

"吃吧,吃吧,全是你們的。你們高興了,飛到符騰堡去,給我老婆帶個信,說我在這裡還不錯。她就在花園街11號。吃吧,好看的鳥。"

他的蕩笑從屋外傳來,沒有人理睬他。

凱特爾不斷地虐待狗,餓它們,打它們,用燒紅的鐵條燙它們。然後又喂它們肉,還%e4%ba%b2%e4%ba%b2它們。他為和軍醫搶電報員小姐,下巴被打得%e8%84%b1了臼。

蓋溫腹部受傷,腸子曾流出來,雖然醫生給他治過,但由於氣溫低,傷合不了口,整天哼哼叫,也沒有人理他。

軍醫整天和電報員混。其實瑪麗埃特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她整天哭,眼皮紅腫,不像個女人樣。

氣象電報完全停發了,沒有人想到這件事。德國軍人雖有服從指揮的素養,執行命令以準確著稱,但如果無人指揮,他們也就處於群龍無首的境地。

其實他們也沒辦法。4月和5月的天氣除了赫伯特,彆人也難以預報。高空風變化莫測,鋒麵交錯不定。漩渦狀、細胞狀、交叉帶狀的雲在天空中玩走馬燈。有時偶然下了毛毛雨,接著就成了凍雨,雨中夾著雪。天剛晴冰雹驟起。早上有霧和霾,晚上有冰霧和霜。晴天時雲層中就有雷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