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僵。
陸曈想了想,從牆角提了盞燈籠出門。
才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這麼晚,乾什麼去?”
她回頭,院中樹下轉出個人。
夜正深了,燈籠照亮腳下一小塊地方,裴雲暎從暗處陰影中走來,濃麗五官被昏黃燈光照得格外柔和,走到她身前,蹙眉看了她一會兒,%e8%84%b1下自己外氅披在她身上。
陸曈問:“你怎麼在這兒?”
“來找你,”他歎口氣,“誰知你屋裡有人,怕打擾你談心,所以在這等著。”
談心?
陸曈愕然:“紀醫官過來替我施針。”
“哦,”他揚眉,“可是他走的時候,失魂落魄的。”
陸曈:“……”
她不知道這人口中“失魂落魄”從何而來,紀珣分明很正常。
裴雲暎看她一眼,低頭替她將外氅扣緊了些,問:“所以,你打算去哪?”
“屋裡太悶了,我想出去走走。”
天色已經晚了,縱然沒有下雪,蘇南的冬夜也格外寒冷。
她也覺自己這提議有些過分,下一刻,一隻手突然伸來,握住她的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修長又溫暖,將她手牽著,陸曈側首看去,他宛如未覺,隻道:“是有點悶,走吧。”
陸曈愣了一愣,他卻已牽著她的手往前去了。
院門口有禁衛們職守,見他二人出來,低頭行禮,目光又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神色有些異樣。
陸曈有些尷尬,想要將手抽出來,他卻握得很緊。
她默了一會兒,放棄掙紮,%e5%94%87角卻不易察覺地牽動一下。
燈籠的光灑下一片在地上,積雪被照出一層晶瑩暖光,一望過去,四下皎然。鞋踩過地麵時,發出“窸窸窣窣”脆響。有冷風吹來,她裹在他寬大的外氅中,感到十分溫暖。
陸曈垂下眼眸。
從落梅峰上下山的這幾日,裴雲暎一直守著她。
似乎被她發病的模樣嚇到,他一刻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後來她醒來後,林丹青偷偷與她咬耳朵。
“這殿前司指揮使大人,從前覺得他高高在上誰也不怕,沒想到慌起來也挺狼狽。我瞧著,若你有個三長兩短,他倒不至於如那離譜畫本子裡寫的要醫官陪葬……”
“……他應該願意自己陪葬。”
陸曈忍不住朝他看去。
青年走在雪地裡,夜色如煙如霧,浸著他英氣俊美的眉眼,不見從前凜冽,溫柔得像她蘇醒後,看見的那一滴眼淚。
那滴溫熱的、雨珠一樣的眼淚。
察覺到她視線,裴雲暎低眉看過來,陸曈撇過頭,移開目光。
他頓了頓,%e5%94%87角溢出一絲笑意,語氣卻是淡淡的:“看路。”
她低頭,故意腳下踩過一個小石子,身子歪了一歪,被他牽著手牢牢扶住。
裴雲暎“嘖”了一聲,好笑地望著她:“你故意的?”
“沒有。”
他無言,沒計較她這故意的使壞,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陸曈沒說話。
行至儘頭,都快到刑場那處破廟了,如今癘所搬離,破廟門口隻有一點孤光。順著方向看去,是落梅峰的方向,月亮照過雪地,把積雪映出一層熒熒的光亮。
陸曈的腳步停了下來。
夢裡的那件草屋似乎還是從前模樣,但如今再看去時,卻不如從前沉重。仿佛卸下許多。
“陸曈,”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他道:“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什麼事?”
默了須臾,他道:“我在山上看到莫如芸的墓碑,她是何時過世的?”
落梅峰上荒草地裡,十七處墳塚觸目驚心,她在墓碑上刻上“恩師”二字,可她分明是莫如芸試藥的工具。
錯綜複雜,撲朔迷離。
陸曈心中一動,抬眼看向身邊人。
他垂著眼,眼睛裡映著蘇南恍惚的夜色,語氣很柔和,問題卻很尖銳。
“兩年前。”陸曈回答。
“所以,你是在她過世後下的山?”
“是。”
他略微點頭:“原來如此。”沒再問了。
像是刻意避開了這個問題。
風靜靜吹著,陸曈看著遠處,夜色裡,落梅峰隻有一重重高大虛影,像層驅散不了的陰霾罩在蘇南上空。
舊時之物,總被她強行遺忘,然而今夜不同,或許是他垂下的眼神太溫柔,又或許是披在肩上的這件大氅格外溫暖,她沒有受到風雪的寒氣,於是釋然,於是平靜。
“你從前曾問過我,殺柯承興的時候是否有懼。”陸曈忽然開口。
裴雲暎一怔。
那是更早的從前,他已知道她複仇的秘密,隨口而出的試探,被她滴水不漏的避開。
“沒有。”
遲來許久的答案卻令他倏爾皺起眉,裴雲暎看向她:“陸曈……”
她抬眼,看向落梅峰渺遠的深處。
“其實,我殺的第一個人,不是柯承興。”
第二百四十章 除夕
夜深雪重,橫風無息。
腳下的燈籠光似層淡薄黃霧,又像落梅峰傍晚的瑰麗晚霞。
陸曈輕聲開口。
“芸娘,是死在我手中的。”
說完這句話,像是卸下最後一重包袱,一直沉重的某個角落,徹底輕鬆起來。
其實現在想想,有些事情發生的,實在很猝不及防。
她在落梅峰呆了七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開始總想著試圖逃走,漸漸也開始麻木。像被圈禁在台上的偶人,每日重複著相同的戲折。
有一日,她和芸娘下山買藥草種子,在蘇南醫行門口遇到個貧苦婦人。
婦人不是蘇南本地人,一口鄉音,正對醫行掌櫃苦苦哀求。
她站在門口聽了很久,得知這婦人走了很遠的路來買一味藥材給兒子治病,然而到了此處還差三個銅板,來去幾十裡路迢迢,婦人想要賒賬,或是少買一點,掌櫃的卻怎麼也不肯。
陸曈替她補上那三個銅板。
婦人對她感激涕零,千恩萬謝地走了。她看著對方背影微微出神。
婦人眉眼間生得像母%e4%ba%b2。
回頭時,瞧見芸娘站在醫行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神色了然一切。
待回到山上後,芸娘把新買的種子灑在梅樹下,瞧著坐在藥爐前的她忽然開口。
“小十七,”她道:“你想不想離開這裡?”
陸曈一愣。
梅樹開了花,寒林透紅,樹下婦人綃裳環佩,豔妝勝過紅梅。
“你在山上住了這麼久,也偷看了我那麼多醫書手劄,平日裡解藥做得不錯,不過,還沒做過毒藥呢。”
每次芸娘給她試藥過後,陸曈都會按照讀過的醫書自己給自己解毒,有時候能解一些,有時候不行。
“我們來玩個遊戲吧。”芸娘托腮望著她。
“什麼遊戲?”
芸娘想了想:“你呀,學學做一味毒藥送我,如果你能將我毒死,你就下山。如果相反……”
婦人眉眼彎彎:“你就在山上,給我做一輩子藥人,好嗎?”
陸曈不說話。
其實,就算她不答應,芸娘也能把她留在山上,做一輩子藥人。
“還是不敢嗎?”芸娘有些失望,摸了摸她的頭,“真可惜。我以為你很想回家。”
回家。
她看向遠處。
落梅峰皚皚梅林,遮掩通往山下的小道。她想起在醫行門口看見的那個肖似母%e4%ba%b2的婦人,她許久未曾歸家,不知母%e4%ba%b2現在如何,是否也如那婦人一般,頭發白了半頭。
整整七年,她離開整整七年,或許還會分離得更久。隻要芸娘不死,她根本沒辦法回家。◢思◢兔◢網◢
“好。”
婦人有些驚訝。
陸曈看著她,重複道:“好。”
她怔了怔,驚喜地笑了起來:“我等你,小十七。”
在山上時,她做過很多味藥,都是用的落梅峰上毒草,但那些都是救人的。她看過很多芸娘的毒經,但還是第一次做傷人的毒藥。
芸娘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折騰。
她把做好的毒藥分成兩份,一份給芸娘服下,一份供給芸娘分辨。表麵平靜、實則不安地等待結局。
芸娘含笑服下。
從服毒到毒發,一共七日,這也許是因為芸娘體質與旁人不同。否則在第三日的時候,此毒就應發作。
婦人躺在梅樹下的椅子上,望著她的目光漸漸奇異:“小十七,你這藥裡,用了什麼?”
芸娘自詡通曉世間諸毒,卻始終辨不出最後一味藥材是什麼。
“你分辨不出來嗎?”
“所以,解藥是什麼?”
陸曈搖頭:“沒有解藥。”
芸娘一愣。
“我在方子中,加了我的血。”陸曈道。
她的血,她的血在七年的試藥過程中,融入百種毒藥,已經成了毒。那些毒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種是哪種,就連芸娘也不行。
芸娘當年試藥的工具,最後成了連她自己也難以解克的難題,世間因果,輪回如是。
婦人聽著聽著,愕然片刻,然後笑起來,看著她的目光充滿讚賞和欣慰。
“原來如此,”她歎道:“你果然是個好苗子。”
“可是我沒有解藥,”陸曈望著她,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唞,“也做不出來解藥。”
那是她的血,她的毒,她的毒自己都解不了,又怎麼能解芸娘之毒?
芸娘斜睨她一眼:“你怕什麼?”她淡淡一笑:“我本來也快死了。”
陸曈一怔,
漸漸有血絲從芸娘%e5%94%87邊溢出,被她滿不在乎地拂去。
“我死之後,小十七,你記得將我屋子裡的醫籍手劄焚燒隨我一同入葬,諾,就和前麵十六位葬在一處。”
“那些手劄毒經,留給世人也是浪費,不如隨我一道離開。落梅峰大,我怕孤單。”
陸曈愣愣聽著。
她又看向陸曈,笑容吊詭而慈愛:“小十七,你真的很厲害。沒想到你能在落梅峰堅持這麼久。”
“你是我最後一個藥人,也算我第一個徒弟。我對你很滿意。”
“我是你手上第一條人命,小十七,從今日起,你就是和我一樣的人。”
她微微一笑:“恭喜你,出師了。”
陸曈茫然望著她,眼眶有點酸,卻乾乾的沒有一滴眼淚,隻是幾分無措。
越來越多的血從婦人%e5%94%87間溢出,她輕輕歎息一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芸娘死了。
死在了她摻了血的毒藥下。
陸曈已經不會像從前烏雲死時那般抱著她放聲痛哭了,麻木地起身替芸娘收斂換衣。也就是在那時,她看到芸娘身上的傷疤。
芸娘身上有大塊燒燙痕跡,若以當時傷勢來說,根本撐不到現在。陸曈漸漸明白過來,或許在過去七年,甚至更多年,芸娘用毒藥吊著命,但飲鴆止渴,終有一日會到達儘頭。
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