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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千山茶客 4446 字 2個月前

便不起來。”

她平日裡雖堅持,卻鮮少有如此逼迫他人之時,僵持了一會兒,紀珣無奈道:“好,我答應你。”

西街醫館都是尋常平人,以紀家聲勢,照拂並不困難。

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紀珣自己也麵露倦意,與陸曈告辭,臨走時,又自言自語開口:“如今盛京一切寒食散禁用,戚大公子的寒食散,究竟從何處得來?”

身側並無人回答,紀珣抬頭,陸曈已走遠了。

似乎未曾聽到他問題。

……

日光漸漸升起來。

金紅色朝霞似一把騰騰燃燒的烈火,潑灑到太師府院中。

仆婦下人們嚶嗚悲泣隔著門,蒙上一層悶悶的霧,吊詭竟似昨夜長樂池畔儺禮上舞者的儺歌,無端聽得人心中發毛。

堂屋裡很是安靜。

戚玉台靜靜睡在棺材中。

戚華楹傷心欲絕,回府後暈厥不醒,管家已令人去請醫官行診。

戚清坐在棺材邊,手拿絲帕,一點點擦拭戚玉台的臉。

這棺材原本是他為自己準備。

他年事已高,早早令人備好棺材置於府中,隻待將來有一日登赴仙境,未料到這口花費重金的金絲楠木棺,戚玉台竟先他一步睡進去了。

造化弄人。

棺中人衣裳已重新換過,渾身也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再不似從偶人肚腹中掏出來時可怖猙獰。然而戚清仍繼續擦拭屍體麵上不存在的血痕,不肯停歇。

他擦得很認真,一下一下,微微用力了些,屍體嘴角被他擦拭得微微掀起,宛如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

老者的動作慢了下來,渾濁老眼微動。

戚玉台小時候吃飯弄臟臉,他也是這樣,將兒子抱在膝上,一點點擦拭他嘴角的殘渣。

戚玉台便揪著他胡子,含混地叫:“爹、爹!”

戚清得戚玉台時年紀不小,又適逢仕途正得意之時,嬌妻幼子,榮寵無限。

他很喜歡戚玉台,正如喜歡自己年輕溫柔的妻子。

但嶽家卻瞞著他一件大事,妻子患有癲疾,原是個瘋子。

他不能讓旁人發現他有一個瘋癲的妻子,登往高處的階梯,盯著他的人總是很多,人人都盼著他墜落。

所以淑惠死在了太師府。

那時候華楹已經出生了。

他盼著,心中存著一絲僥幸的期冀,隻盼著兩個孩子不會如他們母%e4%ba%b2一般繼承可怕宿疾。為此他廣施道場,修橋修路,多年來積攢福德。

幸運與不幸同時降臨在他身上。

戚華楹平安無事地長大。

戚玉台卻在幼時就開始發病。

本來戚玉台也該死的。

但當他看到自己曾寄予厚望、看著長大的孩子盯著他孺慕眼神,終於下不了手。

戚玉台活了下來。

他一時的惻隱之心,換來並非好的結果。這些年,府中日日燃點昂貴靈犀香,用來安撫戚玉台情誌,延緩維持他病情。然而這個幼時聰明伶俐的孩子長大之後日漸平庸,甚至紈絝,他沒有耐心、暴躁、偶爾陰鬱無常,戚清疑心這也是癲疾隨症。

戚玉台也無法育下子嗣,府中安排通房儘無所出,得知此事時,戚清既失望又鬆了口氣。

倘若生下的孩子又有癲疾該如何?

但若不能誕下子嗣,戚家將來又有誰來繼承家業?

他已經老了,無法再有第二個兒子。

戚清一遍遍擦拭兒子的臉,冰涼僵硬的皮膚掠過手指,那點冷意似也要滲進骨縫中去。

這些年,他不甘心,卻又不夠狠心。以為自己厭棄這個兒子,但當戚玉台真正死去時,他竟如一夜間蒼老十歲。

殺了妻子的丈夫,失去兒子的父%e4%ba%b2。

空曠堂廳,華麗棺槨,他佝僂著背坐著,一滴渾濁眼淚落在棺槨上,又被很快拂去。

管家從門外走了進來,哀慟開口:“老爺,小姐悲思過度,醫官瞧過,服過藥已睡去了。”

戚華楹與戚玉台兄妹情深,昨日祭典大禮,戚清特意叮囑戚華楹看好兄長,最終戚玉台死在眾目睽睽之下,戚華楹痛不欲生。

良久,戚清道:“照顧好小姐。”

他隻有這一個女兒了。

管家躬身:“老爺,接下來怎麼辦?”

戚玉台雖死在儺儀之上,可一同發現的還有寒食散。三皇子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如今讓他將屍首帶回安葬,已是梁明帝念在昔日舊情。

一切看起來是個偶然。

但絕非偶然。

戚玉台這些日子都被關在太師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府中下人都盯得很緊。如何能拿到寒食散?

豐樂樓以後,盛京所有商戶都諱莫如深。

無人敢在這個時候冒險。

這些日子,戚玉台每日安安分分,隻等陸曈上門施診。

戚清擦拭動作一停。

陸曈。

太師府這兩月以來,出入生人,也就陸曈一人而已。

說起來,自打陸曈登門以後,戚玉台的確安分了許多。

屋中守衛並未察覺異常,他以為是戚玉台症疾穩定。

但若是其他……

戚清抬眸,握緊手中絲帕。

“陸曈在何處?”

……

陸曈回到仁心醫館時,已是傍晚。

杜長卿和苗良方都已歸家去了,銀箏站在門口正打算關門,冷不防見陸曈出現在門口,頓時驚喜過望:“姑娘怎麼突然回來了?”

陸曈微笑道:“昨日宮中大禮,過後醫官院旬休一日,我明日再回去。”

銀箏又是高興又遺憾:“姑娘怎麼沒提前說呢,廚房裡都沒留飯菜……你想吃什麼,我去做。”

陸曈拉著她:“我還不餓,先進屋說吧。”

銀箏稱好。

門被關上了。

二人進了屋,銀箏點了盞燈放在桌上,見陸曈站在院子前望著窗下出神,就問:“姑娘在看什麼?”

“花。”

陸曈道:“去年你我剛搬至此處時,一朵花也沒有。”

窗下栽的菊花開了三兩朵,一陣秋風過,蕊寒香冷,清致貞姿。

銀箏愛養花,又愛打掃小院,自打她們搬來這院子,一年四季不同花開,總是鮮妍。

“院子是彆人的,日子卻是咱們自己的。幾株花又不值錢,看著能讓人心裡舒坦。”銀箏笑道:“姑娘要是喜歡,咱們院子裡還可以養點魚。回頭去官巷挑幾尾漂亮的,帶紅尾的,我看那些大戶人家都這樣。”

陸曈笑起來。

銀箏覷著她:“姑娘瞧著今日心情不錯,可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算是吧。”陸曈轉身進屋,“對了,銀箏,我明日有個重要應酬,你替我選一件好看的衣裳吧。”

銀箏一聽,登時高興,二話不說快步進屋,從黃木櫃裡捧出好幾件衣裙來。

“先前在葛裁縫那裡給姑娘做了新衣,姑娘日日施診也穿不上,天涼了穿著正合適。”她把衣裙攤在榻上,“不過姑娘,是什麼重要應酬,若是須盛裝出席的,這衣料恐怕還是粗糙了些,不如另做一匹?是宮裡的貴人嗎?”她眼睛閃了閃,“還是裴殿帥?”

自打裴雲暎生辰日後,銀箏再也沒見過對方。

她不知陸曈與裴雲暎發生了什麼,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陸曈瞧著都比往日更沉默。有時候坐在窗前,長久地望著遠處發呆。

她隱隱窺出一絲端倪,每回想問陸曈,卻又被陸曈不著痕跡岔開,幾次三番下來,也明白了過來。

她為陸曈惋惜,卻又不知如何勸解。

銀箏湊近陸曈,“你和小裴大人和好了?”

“不是他。”◥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陸曈微笑著,從滿床衣裙裡挑出一件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這件如何?”

“好看!”銀箏點頭,“姑娘穿這樣淺色的最好看!”

陸曈得了肯定,便將衣裙放在一邊,又將彆的衣裳疊好。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給銀箏。

銀箏莫名:“這是什麼?”

“今夜戌時,你將此信送至殿帥府段小宴手中,要他交給裴雲暎。”

“給裴殿帥的?”銀箏遲疑,“姑娘為何不自己交給他?”

“有些話,我無法當麵同他說清楚。銀箏,你能不能幫我?”

銀箏愣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開口:“姑娘,你該不會要與裴殿帥一刀兩斷、劃清乾係吧?”

陸曈隻看著她不說話。

銀箏便歎了口氣,接過陸曈手中信:“我知道了。”頓了頓,又問:“不過,為何是戌時?”

陸曈看向窗外:“我明日晚些才會去醫官院,今晚想吃仁和店的荔枝腰子熬鴨。你去買一碗,回來時,順帶將信帶去殿帥府可好?”

“現在想吃荔枝腰子熬鴨?”銀箏犯難,“仁和店荔枝熬鴨總要排隊……”她說著,一眼瞧見陸曈正對她微笑,精神一振,想了想:“姑娘今日好似真的心情很好。”她起身,“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去排隊,順帶再買點酒燒香螺。”

陸曈點頭。

銀箏說著就要出去,才一推門,聽見陸曈在背後叫她:“銀箏。”

她回頭:“怎麼?”

陸曈看了她一會兒,搖頭笑了,道:“路上小心。”

銀箏出去了,院子裡恢複了安靜。

陸曈盯著窗外梅樹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拿起榻邊那條玉色襦裙換上,走到梳妝台前坐下。

鏡中女子芳年華月,皓齒明眸,一雙極黑的眼睛眸色淡漠。

她拿起桌上木梳,細細梳理滿頭烏發,細心梳好發髻,末了,插上一隻木槿花簪。

花簪伶仃纖細,陸曈看了片刻,又低頭從妝奩裡挑出兩隻烏金紙剪的蝴蝶,這是景德門燈夕時,銀箏在燈市買的,她一次也沒有戴過。

陸曈把蝴蝶簪在發髻兩側,微微一動時,蝶翅一扇一扇,展翅欲飛。

漂漂亮亮,乾乾淨淨。

做完這一切,她離開妝台,打開木櫃,從木櫃中取出四隻瓷罐。

瓷罐冰涼小巧,陸曈把臉頰貼上去,許久許久,依戀地蹭了蹭。

她拿著瓷罐走到梅樹下,將瓷罐中的泥土倒出來,一並掩埋在花泥裡,又將瓷罐放回櫃子。

最後,陸曈再看了一眼小院,關上門,提燈出了醫館。

夜幕降臨,西街簷下燈籠搖晃,一片靜謐。低矮平房裡,一點點昏黃從窗縫透出,有小孩趴在窗前桌台,磕磕巴巴地默三字經。

“……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陸曈停下腳步。

似乎在很久以前,她犯了錯,回家時也被父%e4%ba%b2這樣罰抄三字經。

母%e4%ba%b2想護,被父%e4%ba%b2推出門外,木頭做的戒尺又寬又長,映著父%e4%ba%b2怒氣衝衝的臉。

“養不教,父之過。陸曈,你如此頑劣,我教不好你,將來會有人在背後戳我脊梁骨的!”

養不教,父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