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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千山茶客 4494 字 2個月前

坐下。

他拿起桌上油燈燈盞,在褪成虛無的白紙上輕輕一燎,方才消失的字跡便又重新浮現出來。

“這是……”陸曈目瞪口呆。

“為父問過班社的班主,用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戲台上的絹布早已提前用顏料摹了人臉,戲至中途,小生拿火把一燎,布上自顯異色。”

父%e4%ba%b2站在桌前,望著她歎道:“曈丫頭,世上是沒有鬼的。”

年幼的她已知一切來龍去脈,心下稍鬆,但回想起布帛上慘白人臉,仍覺驚悸,偏要將信將疑問道:“萬類不齊,咱們隻是沒見過,那萬一就有呢?”

父%e4%ba%b2無言一刻。半晌,他道:“那也不用怕。”

陸曈眨了眨眼。

“書上有雲,先生說:見鬼勿懼,但與之鬥;鬥勝固佳,鬥敗,我不過同他一樣。”

他撫須:“這,就是為父教給你的捉鬼之道。”

見鬼勿懼,但與之鬥。

這條“捉鬼之道”,後來在落梅峰中時常被她回想。每次在墳崗翻找死屍時,她都會告訴自己“人乃未死之鬼,鬼乃已死之人”,無需憂懼。

而這世上,多的是凶惡殘忍遠勝於鬼怪之人。

不過謹承一個“鬥”字。

燈火昏暗,一陣狂風掠來,門前樹枝被打得在木窗前“劈啪”作響。

陸曈回過神,灌了一口白荷花露,低頭道:“父%e4%ba%b2從班社聽來的方子,後來家裡校考功課時,我用來作弊。”

裴雲暎神色古怪:“作弊?”

“不錯。”

她不用像陸謙一樣去鄰縣上學堂,但功課一樣沒落下,每半年父%e4%ba%b2還要在家校考。

那簡直是她的噩夢。

機智的她想到用父%e4%ba%b2的“捉鬼之道”將默不出來的詩文用摻了藥材的丹砂寫在白紙上,不過沒等點燃火折子就被發現——畢竟白日點燈也有點太過分了。

父%e4%ba%b2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

“成日偷奸耍滑像什麼樣子!戒尺呢?誰把我戒尺藏起來了!”

陸謙早已抱著戒尺跑出半裡外,陸柔過來勸說,被父%e4%ba%b2鐵青著臉推出門外。

“從小為人,休壞一點,覆水難收,悔恨已晚!你們就縱著她吧。”

又衝她斥道:“我教你顏料之法,可不是讓你用在這種歪門邪道上的!”

想著想著,陸曈“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父%e4%ba%b2一向德教為先,幼時她隻是想應付功課偷寫下來,便被視作“歪門邪道”,但現在,她用這“捉鬼之道”來設計大火、陷害,甚至還不止,在那之前,她就已經殺人、埋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麵上笑容漸漸淡了下來,陸曈靜了一會兒,道:“他一定對我很失望。”

她長成了父%e4%ba%b2最不願意她長成的模樣。

四周暗沉沉的,隻有窗外風聲嗚咽。

“我倒覺得他會以你為榮。”

一片岑寂裡,忽然有人開口。

陸曈抬眼。

“一個人單槍匹馬殺上盛京給全家報仇,殺了三個仇人還能全身而退,最後一個看著也快了,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一定很是自豪。”

他說得隨意,仿佛無心之言。

空氣中隱隱傳來一點冷冽芬芳香氣,火苗照亮眼前人俊美鋒利的眉眼,明明大雨欲來,卻因這片柔軟暖色,竟有些如斯好景的美意。

他望著陸曈,笑著開口:“令尊要是知道你如今做這些,應該隻會心疼。”

陸曈心頭一顫。

她離開家太久,已不敢奢求包容寵溺如往日,更不敢奢求心疼。

陸曈收起心緒,“‘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她學著裴雲暎的話,蹙眉,“殿帥這是占我便宜?”

他一愣,隨即好笑:“我這是在安慰你。”

“我又不低落,何須安慰?”

裴雲暎注視著她。

陸曈坐在昏黃燈火下,神色如常,語氣平淡,仿佛剛剛眸中一閃而過的失落是個幻覺。

他便低頭笑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頭,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

“雖然如今戚玉台暫且失誌發狂,但崔岷為他行診,將來或許恢複清醒。”

“一旦恢複清醒,戚玉台說出豐樂樓失火當晚,曾與客人爭奪上房,謊言即刻會被戳穿。”

“戚清那隻老狐狸,未必不會察覺此中蹊蹺。”

“陸大夫,”他道:“你不怕他告訴戚清線索?”

以戚家之謹慎,縱然找不到那幅“畫眉”,但不代表就不會起疑。一旦起疑,排除掉所有仇家,當初常武縣陸家一事或許會被重新擺到戚家眼前。

燈火闃然無聲。

良久,陸曈微微一笑。

“不怕。”

她的眼睛在燈火下異常明亮,平靜開口。

“一個瘋子的話,誰會信呢?”

她諷道:“恐怕連他的父%e4%ba%b2,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吧。”

……

“劈裡啪啦——”

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陸曈剛回到宿院,院子裡便下起雨來。

雨水還帶著夏日暑氣,陸曈把油燈放在桌上,林丹青正探身把靠桌的木窗關緊,末了,用手掌用力推幾下。

陸曈問:“怎麼關這樣緊?”

宿院男女隔開,夏日悶熱,夜裡總會留點空隙透風。

林丹青爬回榻上,摸出枕頭下的話本大聲讀給她聽:“你看這上頭寫著:從來偷情的男子,養漢的婦人,個個都是會飛的,不須從門裡出入。”

“新進醫官裡也有年輕氣盛的,萬一哪個夜裡發春摸錯房間了豈不尷尬?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陸曈:“……”

“寫的還怪有道理的,”她一轉頭,問陸曈:“是不是,陸妹妹?”

陸曈避開她的目光,不動聲色道:“……是。”

……

雨水綿綿下著,把院中地上衝洗得乾淨。

裴雲暎回到府邸,收好傘放於門口。

偌大府邸,空空蕩蕩,堂廳的花瓶裡插著一束薔薇,那是裴雲姝白日過來給他裝上的。

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殿帥府,不在殿帥府時在宮中宿值,這處府邸時常空著,倒是自打裴雲姝母女搬到隔壁後,回來得勤了一點。

府裡的仆婦們白日會來掃灑,到了夜裡就各自歸家去了。他不喜人伺候,府中也隻有幾個心腹護衛。無事時不會出現。

裴雲暎點燈,走進了書房。

書房仍是離開時候的模樣,矮桌上的木塊亂七八糟,幾張畫紙散在書桌前,筆山上狼毫懸掛著,有數隻成色嶄新,是新買的,並未用過幾次。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把桌上被風吹亂的紙收起,收著收著,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豐樂樓上,那張以特殊顏料繪製的畫眉圖,是他%e4%ba%b2手所作。

陸曈托他畫這幅圖,是因為知道他善繪丹青,而交給盛京其他畫師,總怕他人泄密。

其實自從母%e4%ba%b2過世後,他沒再提過畫筆,本該拒絕,最後卻不知為了什麼,接受了她的提議。

裴雲暎搖了搖頭,無奈笑了一下。

陸曈說,她的父%e4%ba%b2倘若在世,得知她如今用當年的法子行複仇之道,當十分失望。

那他呢?

若母%e4%ba%b2知曉,當年手把手教他讀“凡畫有八格:古老而潤,水淨而明,山要崔嵬,泉宜灑%e8%84%b1,雲煙出沒,野徑迂回,鬆偃龍蛇,竹藏風雨夜”,學會的書畫,最後被繪在花樓紅坊的牆上用來裝神弄鬼,不知作何感想。

應當不會失望吧?

他往後靠著倚靠,注視著昏暗中筆山上的狼毫,不知想到什麼,眸中閃過一絲自嘲。◎思◎兔◎網◎

畢竟……

這也算為民除害了。

“見鬼勿懼,但與之鬥……“”人乃未死之鬼……”——《子不語》

“凡畫有八格……”——《山水純全集》

“從來偷情的男子……”——《無聲戲》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相認

一夜暴雨,溪河急漲。

城中籬花紛紛吹落,第二日雨過天晴,清晨涼爽。

城南清河街,熱鬨了一整夜,白日就顯得有些冷清。天色還早,街巷靜謐,土市子向東一處茶坊裡,“吱呀”一聲輕響,刻意做成的柴扉門被推開,從裡頭走出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來。

少年一身蔥綠圓領對花錦袍,腳步輕盈,眉眼自在,如株生機勃勃的小楊柳,手裡捧著個紫木匣,往門前拴著的紅馬前走去。

段小宴是來取白玉的。

黃茅崗上,陸曈被戚玉台的惡犬追咬,不慎遺落的醫箱被梔子尋到了。

本來也算立了一功,奈何傻狗太激動,嘴不夠嚴,醫箱滑落,摔出裡麵一塊白玉。

白玉成色溫潤,刻紋精致,一看就價值不菲,又被陸曈收在醫箱裡,可見是珍貴之物。

於是無瑕美玉上,一道嶄新裂痕頃刻刺眼。

那麼問題來了——

這塊玉佩究竟是被梔子摔碎的,還是被戚家那條惡犬摔碎的?

殿前司眾人看了許久,都沒摸出頭緒。

更何況其中一條凶手、凶狗已死,死無對證,無話可說。

這個鍋,隻能殿前司自己扛。

裴雲暎就叫段小宴拿著這塊玉,請清河街天工坊的魯大師幫忙修補。

魯大師工藝卓絕,修補破碎的瓷器琉璃宛然如新,全然看不出裂隙,就是工期長,價錢貴,還要排隊。

有時逢上旺季,排個大半年是常有的事。

不過裴雲暎與魯大師過去曾有交情,隊是不必排,但錢一分沒少,段小宴覺得,裴雲暎付的銀子都足以再買一塊新玉送給陸曈了,何不直接送塊新的呢?畢竟碎玉即便修補得再瞧不出痕跡,畢竟也碎過呀!

“叫你去就去。”自家大人這樣回答他。

甚至還有幾分不耐煩。

段小宴隻好作罷。

他把木匣收好,翻身上馬,一路疾馳至醫官院門口,適才下馬,與醫官院門口的小童說了一聲,就徑自往醫官院裡走去。

白日醫官們都很忙,奉值的奉值,核對方冊的核對方冊,他生得討喜嘴甜,又是殿前司的人,一路走過“哥哥姐姐”地亂喊,醫官們紛紛與他打招呼,和氣得很。

他頭回來醫官院,路不太熟,問了一個老醫官,聽說陸曈一大早去製藥房了,便往老醫官指的小樹林方向走去。

正是清晨,日頭從樹林枝隙中灑下,若閃爍浮金。段小宴眯眼看著看著,忽而想起什麼,忙從懷中掏出那隻紫木匣來。

晨起他去清河街的時候還太早,天工坊又昏暗,他隻草草看了一眼,也不知魯老頭是否真修補得天衣無縫,肉眼尋不出差漏。此刻天氣晴朗,正好趁此拿到日頭下仔細檢查,若能瞧出瑕疵……

那得退錢!

段小宴打開木匣,木匣墊著深紅絨布,一塊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