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湖畔有兩隻白鷺飛過,漸漸消失在遠山峰巒中。
下山路向來比上山路好走,馬車駛過山腳時,太陽剛剛落下,山腳下的人家門口燈籠光亮起。
馬車外隱隱傳來嘈雜人聲,陸曈掀開車簾,就見車馬行駛的長街一處廟口,一群人正排著長隊,最前方則支著個粥攤,有幾個身穿皂衣家仆模樣的人正從一邊鐵鍋裡舀出米粥,盛在這群排隊人手裡的碗中。
這群人皆是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陸曈看了片刻,恍然明白過來,這是在施粥?
常武縣那年大疫時,一開始,街頭也是有好心富商施粥的。
“那是太師府的人在救饑。”身側傳來裴雲暎的聲音。
“太師府?”陸曈豁然轉身。
裴雲暎靠著馬車,瞥一眼外頭熱鬨景象,聲音很淡:“你應該知道,戚清老來得子的事。”
陸曈蹙眉。
苗良方曾與她說過,戚清曾有過兩房妻室。第一位妻子與他成婚多年未曾有孕,一直到病逝也沒留下一男半女。倒是後來娶的繼室生下戚玉台與戚華楹一雙兒女。
但這和戚清施粥又有什麼關係?
裴雲暎勾了勾%e5%94%87:“戚清多年無子,有大師替他算了一卦,說他祖上罪孽深重,要他多周濟施舍,善心布施。”
他嘴角含笑,眸色卻有些嘲諷:“後來戚清年年賑濟饑民,請高僧建道場,修橋搭路,娶了繼室後,果然連生一兒一女。”
“再後來,咱們這位戚太師,就很相信宿命因果了。”
他說得揶揄,陸曈聽著卻隻覺可笑。
倘若戚清真是相信宿命因果之人,又怎麼會對陸家楊家痛下殺手。倘若世上真有因果輪回,難道就因戚家分發幾碗粥,做幾次道場,就能抵消戚家滅門絕戶的罪惡?
真是荒唐。
裴雲暎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太師府之所以如此,無非是相信,‘人可欺,神佛不可欺哉’。”
“可是他錯了。”
陸曈冷冷道:“人,才是最不可欺的。”
第一百六十章 烏雲與畫眉
天色漸漸晚了。
馬車下了山,行駛的路便平穩了許多。
經過方才戚家施粥的粥棚後,陸曈便沉默起來,一路上一言不發,裴雲暎也沒再開口。二人這般靜靜坐著,不知不覺,西街已近在眼前。
已是夜裡,一條街的鋪麵都已關門,靜悄悄的沒幾個行人經過。青楓把車停在仁心醫館門口,陸曈對裴雲暎道過謝,轉身要下馬車,被他從身後叫住。
“陸大夫。”
陸曈回身望著他,不明白他要說什麼。
“昨日你說,如果我告訴你戚家的事,你也會替我做事。”
陸曈一怔。
那時她的確說過。
不過當時這人將架子擺得很高,一副不願與她做這生意的模樣。今日一番好心護送,原來最後要說的話在這裡。
天下間果然還是沒有白吃的午餐。
陸曈問:“大人想讓我做什麼?”
裴雲暎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到陸曈手裡。
陸曈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以為這是讓你殺人的名冊嗎?”
裴雲暎好笑:“彆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陸大夫醫術高明,我想請你幫我查驗,這些藥方有沒有問題。”
藥方?
這裡頭裝著藥方?
手中信函冰冷,陸曈下意識捏了一下,適才看向裴雲暎:“這就是大人與我交易的條件?”
“不錯。”
陸曈便明白過來。
“我知道了。”她點頭,把那信函收進袖中,對裴雲暎頷首:“待我弄清楚,就去殿帥府找大人。告辭。”
言罷,捉裙下了馬車,進了仁心醫館大門。
銀箏在醫館裡已等了許久,聽到陸曈敲門趕緊將門打開,陸曈進鋪子前往回看了一眼,馬車簾已經落下,青楓起鞭駕車,車輪聲漸漸消失在西街空曠的街道上了。
陸曈關上大門。
銀箏舉著盞油燈跟在陸曈身側,一迭聲地道:“姑娘總算是回來了,杜掌櫃今日問了八百回您去了什麼地方,若不是苗先生幫著說話,差點就要去報官。被他說得我都緊張起來,姑娘不是說去山上茶園轉轉,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用過飯沒有,小裴大人沒為難您吧……”
陸曈一一地回答了。
銀箏現在不怎麼問陸曈戚家的事了,許是知道問了陸曈也不會說,乾脆將精力全用在眼前。
又問了幾句,銀箏見陸曈麵露倦色,猜她奔波一日累了,便把油燈放回桌上,等陸曈梳洗後就出了屋,囑咐她早些歇息。
銀箏離開後,陸曈並未立刻上榻。
窗前桌上的燈亮著,陸曈披上衣裳,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今日她跟著裴雲暎去了陀螺山莽明鄉,知道了楊翁一家舊事。雖事跡模模糊糊,人證物證也早已消失殆儘,但裴雲暎的話幾乎已說得很明白。楊家就是另一個陸家,因為一隻畫眉鳥被戚玉台滅了滿門。
楊大郎或許在與戚玉台爭執途中打傷戚玉台,使得戚玉台留下極深印象,以至於接下來數年極度厭憎鳥,愛鳥如命的戚太師因此將府中豢養鳥雀全部驅逐。
除非“畫眉”有可能影響戚玉台的平靜生活,否則戚清不會無緣無故做此決定。
戚玉台的母%e4%ba%b2、外祖宿有癲疾,而戚玉台極有可能也會發病。
所有可能刺激到他的人或物,都也許會成為那個藥引。
如今,她找到了那個藥引。
陸曈伸出手指,向著油燈裡燃燒的火苗慢慢靠近。
盯著火焰看得久了,原本分明的顏色也變得混沌,有隱隱灼熱感從指尖傳來,似乎再近一步就能將人灼傷。
陸曈收回手。
畫眉之於戚玉台,就如烏雲之於她自己。
烏雲已經死了,可畫眉卻會成為戚玉台的烏雲,永遠、永遠地籠罩在戚玉台的頭上,直到暴雨將他徹底掩埋。
藥引子已經找到了。
接下來……就是如何將這味藥引完美融入藥材之中,細細熬煮。
窗外有野貓叫喚,春夜裡如一方淒淒夜鐘,將陸曈喚醒。
她回過神,想了想,打開桌屜,從裡抽出一封信函。
這是今日臨走時,裴雲暎交給她的信函。
裴雲暎說這裡裝著藥方。
藥方……
陸曈倏爾想起在翰林醫官院那天夜裡,他潛入醫庫,手裡拿著一冊醫案,她沒能看清楚醫案上的記錄就被對方捂住眼,但他當時翻找的那個位置……
燈火靜靜燃著,陸曈垂下眼睛。
罷了,他要做什麼與她無關,總歸隻是一場交易而已。
她低頭,打開了手中信函。
……
京營殿帥府中燈火,亮得比平日更晚一些。
月半風幽,窗前叢叢青綠芭蕉裡,漸有斷斷續續蟪蛄低鳴。
蕭逐風回到殿帥府時,夜已經很深了。
府營四周安靜出奇,濃重夜色裡,似乎隻有這一塊發出幽謐的昏黃亮光。
他推門走了進去,屋子裡,年輕人坐於桌前,低頭批閱麵前軍文冊。在他手邊,摞起來的文冊幾乎有小半人高,差點將人淹沒。
蕭逐風問:“怎麼這麼晚還不回?”
已過了子時,平日這個時候,殿帥府除了輪守宿衛,應當已無人。
裴雲暎頭也不抬:“公文沒看完。”│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蕭逐風退後兩步,靠著門框抱%e8%83%b8看著他,拖著聲音道:“白天陪姑娘遊山玩水,到了夜裡點燈熬蠟看軍冊,真是用心良苦。”
裴雲暎提筆的動作一頓,看向他:“什麼意思?”
蕭逐風仍冷著一張臉,宛如一塊萬年不化的冰山,語氣卻十足諷刺,
“%e4%ba%b2自送她去莽明鄉,就算戚家人發現也有所忌諱。這還不算用心良苦?”
裴雲暎一哂:“我有那麼好心?”
蕭逐風點頭:“我也想問。”他盯著桌前年輕人,“陸曈對付太師府,與你無關,你為何處處插手,是嫌麻煩不夠多?”
這語氣有些咄咄逼人,讓裴雲暎手中的筆再也落不下去。
他索性擱了筆,想了想才開口:“我想取一件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
“她是最適合的那個人。”
“是嗎?”蕭逐風意味深長地開口:“可我看你更像那個替人清理障礙的傻瓜,還無怨無悔。”
裴雲暎:“……”
屋中詭異的安靜了一瞬。
他嗤笑一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頭,隻隨口道:“醫官院找到的醫案方子,我給陸曈看了。”
“你瘋了?”
“她醫術比醫官院那群廢物好得多,說不定能看出什麼不對。”
蕭逐風皺眉:“你不怕她泄密?”
裴雲暎翻過一頁公文,“她很守信用。”
“誰說的?誰為她擔保?”蕭逐風不讚同,“出了問題你負責?”
“行。我為她擔保。”
他重新提筆,語氣不甚在意:“出了問題,我負責。”
……
三日旬休,一刹而過。
苗良方念叨著陸曈回來還沒多久就要回醫官院,阿城和杜長卿已經把裝好的乾果零嘴一包包抬上馬車。銀箏還趁機塞了一籃子青殼%e9%b8%a1蛋,儘管陸曈再三表示醫官院根本沒有多餘的廚房可以做這些。
等陸曈帶著這滿滿一車鄉貨回到醫官院,又把這些蘋果枇杷杏子堆滿宿院屋裡的桌櫃時,林丹青也忍不住驚歎。
“陸妹妹,我原以為我回趟家帶的東西夠多了,沒想到你也不遑多讓。”她撿起個乾淨枇杷剝了咬一口,“真甜!”
陸曈笑笑:“櫃子裡還有。”
“那我就不同你客氣,”林丹青把一小籃枇杷攬到自己跟前,邊吃邊笑道:“說起來,你回去一趟後,瞧著氣色好多了,來這麼久,都沒見你這樣開心。”
這話並未誇張。
陸曈自打進入醫官院來,總是冷冷淡淡的,然而旬休一次,雖然還是老樣子,可總覺得麵上微笑都真切幾分,像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林丹青感歎:“果然,人活著,樂子全靠旬休。”又歎氣,“就是太短了點,三日哪裡夠,起碼十日才對。”
陸曈笑笑,正想說話,聽見林丹青又道:“醫官院這麼多人,咱們也就旬休這幾日,一回來就一堆事,弄得跟沒了咱們醫官院就不行一般,我今日才回來常醫正就問我你回了沒,說戶部金侍郎催了幾次了……”
“金侍郎?”
“是啊,”林丹青吐出個果核,“一個腎囊癰,又不是什麼絕症,至於這樣著急忙慌……”
金顯榮自然很慌。
自打他知道自己得了這病以來,成日提心吊膽,生怕步了自家老爹後塵。按時吃藥,精心保養,隻盼著病木回春,再有重振之日。
然而年少時自以為是,搶了一府的鶯鶯燕燕,長期稱病,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