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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千山茶客 4365 字 2個月前

慢笑起來。

……

春日的藥園天黑得比前些日子更晚一些。

昏暗祠堂裡,陸曈跪於草墊之上。在她頭頂,高大的神農塑像手持一株靈草,垂首含笑俯視著她。

祠堂石牆高處,一輪彎月透過小窗灑下些銀光落在地上,照著裡頭空蕩堂間,顯出幾分陰冷。

陸曈伸手,揉了揉發僵的膝蓋。

白日裡朱茂來過之後,她便被人帶進了祠堂靜心思過。

祠堂濕冷,到了夜裡,慈眉善目的塑像在燭影中也變得陰森,年輕姑娘獨自一人在此過夜,且不提身子能不能撐得住,難免心中驚悸。

不過,對於常年在亂墳崗走動的陸曈來說,住在哪裡並無區彆。甚至這裡比宿院更好,更安靜,安靜得讓她有足夠時間來想清楚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桌前燭火忽得晃了一下,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陸醫士!”

陸曈回過身,就見高處的小窗上,隔著柵欄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正小聲地喚她。

是何秀。

陸曈站起身,朝著窗口走去:“你怎麼來了?”

“我來給你送吃的。”何秀隔著柵欄,遞給她一個冷饅頭,“你一日沒吃飯了,這樣下去不行,這裡太冷,會生病的。”

陸曈接過她手裡的饅頭,知道這是何秀從自己晚飯裡省出來,道了一聲“多謝”。

“你彆謝我了,”何秀沮喪,“你替我摘了那麼多紅芳絮,被關進祠堂我一點忙也幫不上。是我沒用……”

“隻是罰跪三日,不礙事。”

“這不是小事,梅二娘當年也是……”

她倏然住了口,沒再說下去,陸曈卻霎時明白過來。

想來那位梅二娘剛進南藥房時也是如此,被朱茂尋理由關進祠堂殺殺威風,搓折她的心氣,到最後才讓梅二娘心甘情願對他俯首稱臣。

何秀瞧著陸曈,眼底是濃濃悲哀:“陸醫士……”

她像是看著即將陷入泥沼的同伴,焦急痛苦又無能為力,唯有遍遍自責。

陸曈默了一下,道:“阿秀,你幫我帶一樣東西給梅二娘。”

何秀愣住,“什麼?”

陸曈從懷中掏出一張折好的紙箋,隔著柵欄塞到她手中。

“這是……”

何秀一麵惴惴,一麵將紙箋藏進懷中。

“替我跟梅二娘帶句話。”陸曈說完,附耳在何秀耳邊,低聲幾句。

女子聽完,麵露驚愕:“陸醫士為何要這麼做?”

陸曈沒說話,低頭咬了一口饅頭。

饅頭又冷又硬,咽下去的時候,嗓子也能覺出其中粗糲。南藥房的飯食總是如此,銀子全進了朱茂腰包,平人醫工在此處,過得不如朱茂的一條狗。

可人畢竟不是狗。

過了一會兒,她才看向麵前人。

“因為我想離開這裡。”

……

宮廷內苑這些瑣碎事宜,傳到三司時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段小宴得知陸曈被罰跪神農祠時,已是深夜。

衛所裡其他人都奉值去了,隻有蕭逐風在案前翻閱公文。段小宴屋裡屋外轉了一圈,沒見到裴雲暎影子,遂問桌前的蕭逐風:“雲暎哥怎麼不在?”

“他出城去了。”蕭逐風頭也不抬,隻問:“怎麼?”

躊躇一下,段小宴上前,半個身子趴到桌上,湊近蕭逐風壓低聲音:“我剛路過翰林醫官院,聽說了一件事,陸大夫,就是仁心醫館坐館的那位,先前不是去南藥房了嘛。也不知在南藥房裡犯了什麼事,被關進神農祠罰跪。”

蕭逐風神情一頓,很快回神,“哦”了一聲。

他一向寡言,段小宴敲敲桌子,“我們不去幫幫她嗎?”

蕭逐風抬頭,麵無表情道:“為何要幫?她是你何人?”

段小宴一噎。

要說從前,段小宴還覺得自己與陸曈稱得上朋友。但後來望春山荷包陷害一事,已證明這朋友情分不過是他一廂情願。按理說,陸曈進宮如何與他無關。

不過,每次聽到陸曈被人刁難或是情況不妙時,他又會忍不住為陸曈提心吊膽。段小宴自認從前也不是上趕著犯賤的人,思來想去,大概是因為陸曈長得太好,讓人很難生出惡感。

“要不叫青楓傳信給雲暎哥,他對陸大夫的事一向上心……”段小宴剩下的話在蕭逐風譴責的目光下漸漸偃息旗鼓,半晌,小聲道:“這也不行嗎?”

“不要做多餘的事。”蕭逐風警告,“此事與殿前司無關。”

段小宴不服氣,卻又不敢反駁。

蕭逐風瞥他一眼,冷冷道:“彆讓她影響裴雲暎。”

……

三司既已得到消息,毗鄰南藥房的醫官院,亦不可能對陸曈此刻情狀一無所知。

房間裡,崔岷靜靜坐著。

太醫局新的醫術集方正在重新編纂,身為翰林醫官院院使,崔岷負責整部醫籍編纂整理。除了對舊方改進調整之外,醫書裡還要編修加入一些新的藥方。

然而良方難求,一味新的、有效的藥方並不是那麼容易做出來。這兩年為了編修新醫書,崔岷兩鬢白發增了不少,旁人都勸他不必待自己如此苛責,畢竟光是多年前那一本《崔氏藥理》,其功德就足以令他享譽百年——

“吱呀”一聲,門開了。

從外麵悄然進來個人,走到崔岷身前,低聲地稟道:“院使,今日南藥房傳言,陸醫官犯錯,被朱大人關進神農祠罰跪三日。”

崔岷手中狼毫一頓,片刻後,擱下筆,將方才寫字的紙提起,放到一邊,道:“朱茂還是等不及了。”

陸曈自進了南藥房後,就沒了動靜。不過,她的消息會總會以各種巧合的方式傳到崔岷耳中。

陸曈去采摘紅芳絮了,陸曈去整理毒草了,陸曈被醫工刁難了……

陸曈被罰關神農祠了。

這自然是朱茂故意為之,這種拙劣的試探,崔岷一向都不予回應。

即便他清楚,入神農祠意味著朱茂耐心已告罄,迫不及待想要摧折這朵誤入荒原的嬌花。

“不必管他。”崔岷道。

心腹抬頭,忍不住問:“小的不明白,院使力排眾議,特意點了平人出身的陸醫官做紅榜頭名,待她進宮,卻要將她送去南藥房,縱是考慮到董家,也不至於如此。”

特意讓陸曈進宮,就是為了折磨?那何必如此麻煩?

話畢寂然,遲遲無人開口,正在心腹心中忐忑時,屋中響起崔岷平靜的聲音。

“你也聽過那句話,不是雪中須送炭,聊裝風景要詩來。”

心腹驀地一震:“院使是想……”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低頭,目光久久落在案牘那疊厚厚的紙卷上。

新醫籍還未編纂完,新藥方總是不夠。能在春試中一口氣寫出十幅新方子的年輕人,才華不可小覷。

可有才之人總是恃才放曠,這樣不好。

所以,得讓她先受儘折磨,滿心絕望,求死無門時,再伸出援手,介時,就能收獲對方的感激、敬畏與死心塌地的信任。

要做雪中送炭之人啊。

可現在的雪還不夠冷。

“再等等吧。”崔岷闔上眼:“等她主動相求之日。”

崔岷:要雪中送炭!

六筒:?你人還怪好的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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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賞賜

連著下了兩天雨,天終是放晴了。

禦藥院裡,石菖蒲把發潮的藥材搬到太陽下晾曬,自己坐在院門口的椅子上打盹兒。

禦藥院的差事比不得醫官院忙碌,但也算不得清閒。不過,對於沒什麼誌向,隻想糊弄著過日子的人來說,這就是一樁美差了。

石菖蒲是在二十年前進的禦藥院,一晃二十年過去,身側的同僚要麼升遷往上爬,要麼爬到中途摔死了,唯有他一人穩穩當當,大有不把這醫正之位做到天荒地老不罷休的勢頭。

上司總是恨鐵不成鋼地罵他,禦藥院和醫官院一樣,隻要得了貴人看重,好前程有的是。偏他進宮多年,彆說貴人青眼,就連誇讚一句都沒有,將“平庸”二字做到了極致,

每次上司罵他之時,石菖蒲表麵唯唯諾諾,一副沉痛自責模樣,內心白眼卻翻得滿天都是。

他們懂什麼?

這禦藥院與隔壁醫官院,裡頭人一個賽一個有病。今日我做六瓶藥,明日他就做七瓶。今日他為了給貴人琢磨養身方子點燈熬蠟到子時,明日不到醜時我絕不歇下。

到最後較勁的人身子垮了,年紀輕輕白頭發長了一腦門,平白便宜了宮裡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就為了得貴人一句“看重”。

嘁。

石菖蒲嗤之以鼻。

反正俸銀雖不夠豐厚,但他本身也花不了幾個錢。凡事做到中庸,旁人對他無甚期待,也就不用逼著自己上進。

過日子嘛,該糊弄糊弄。

石菖蒲翻了個身,在日頭下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眼睛還沒閉上,耳邊猛然傳來一聲:“菖蒲!”

他一個激靈站起身:“院使大人。”

來人是禦藥院院使邱合。

邱合已年過花甲,跑起來時雪白胡子眉毛一抖一抖的,石菖蒲都怕他那把老骨頭跑著跑著就散了,忙起身迎上:“院使大人這是……”

“一夢丹……”老院使扶著他的胳膊站定,氣喘籲籲開口。

石菖蒲心道,果然,又來了。

每年的一夢丹做好送去柔妃娘娘那裡,毫無疑問不久後就會得到柔妃宮裡人一頓臭罵,無非就是藥效平平藥丸數也不夠,禦藥院一幫廢物隻是吃飯不知乾活遲早全都趕出宮去一類。

好在這些年裡石菖蒲對這些話都聽出經驗,也糊弄出了辦法,不等邱合說話,就立刻展袖低眉自己先懺悔一番。

“院使大人說得對,今年一夢丹效果不好,全由我之過。”他認錯認得格外誠懇:“都是我不好,藥理之術平平,辜負柔妃娘娘一片信任。但是這原材料紅芳絮本就不多,藥性又淡得很快,實在很難想出解決之法。院使放心,接下來下官一定努力鑽研,爭取在明年找出鞏固藥效的辦法,讓柔妃娘娘解決不寐之症,替貴人分憂。”

邱合:“你……”

石菖蒲點頭:“是是是,是我不好,院使大人該罰俸祿罰,該罵下官罵,下官絕無二話。”

邱合:“我……”

石菖蒲:“對對對,院使大人成日為我操心,菖蒲深感慚愧,您千萬彆氣壞了身子,禦藥院上上下下還指望著您呢。”

老院使一跺腳,怒道:“你聽我說完行不行!”

石菖蒲立刻閉嘴。

“柔妃娘娘宮裡剛剛來人,說你今年送去的一夢丹藥效頗好,特意下賞。”邱合拍拍他的肩,笑容裡滿是欣慰,“菖蒲啊,往日我還憂你不夠上進,沒料到不聲不響也在暗自努力。上天不會虧待有準備之人,你的時運到了!”

石菖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