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十六七歲,或許更小。
他見陸瞳看過來,將手中短刀重新插入刀鞘,漫不經心走到廟堂中間,開始打量四周。
他沒堵在門口,陸瞳心中一動,慢慢朝門前踱去。
就在她快要靠近那扇破門時,身後傳來少年冷漠的聲音:“去哪?”
陸瞳腳步一頓。
她僵硬地轉過身,看著對方的背影慢慢開口:“我已經將你帶到了,這裡沒人會來……”
他打斷陸瞳的話:“你這是打算去告官?”
陸瞳一愣。
不等陸瞳回答,麵前人轉過身,看著她慢條斯理道:“告官的話,我可是會說我們是一夥的。”
“你!”
他看了看陸瞳身上的醫箱:“還有,你偷屍體的事要怎麼解釋?”
其實偷屍體的事不難解釋,那些官差並不會真的將她怎麼樣,但若與眼前人稀裡糊塗扯上一堆……
誰知道他是什麼來路。
陸瞳平複了一下心情,輕聲道:“我不會告官,你放心,今日我就當沒見過你。”
他有些意外地看陸瞳一眼,又看了一眼窗外,忽而哂道:“外麵這麼冷,你去哪兒,這裡是你的地盤,沒有客人將主人趕走的道理。”
他指尖輕彈一下手中刀鞘,聲音似帶笑意。
“坐下吧,一起住。”
陸瞳緊緊盯著他的刀鞘。
對方神態輕鬆,語氣甚至稱得上友善,不動聲色的威脅卻讓人隱隱令人感到心悸。
她半垂下眸,目光極快朝門外掠了一眼。
這裡地處刑場周圍,除了此間破廟,並無人居住屋舍。她若奪門而出,外麵沒有可蔽身之所,隻有一片大雪,他雖受傷,但眼下看來氣息平穩,一個男子想追上一個小女孩,總是輕而易舉。
他可以很輕易地殺死她,並將她埋在雪地中,無人知曉。
黑衣人又看了她一眼,道:“外麵雪大,關門吧。”
對方這是不打算放她走了。
實力懸殊之下,硬碰硬總不是個好辦法。陸瞳暗暗攥緊衣箱的束帶,磨磨蹭蹭走到門邊,將那扇破得快要掉下來的門推了過去。
風雪頓時被掩蓋了大半。
他在蒲團上坐下來,脊背筆直,目光掃過牆角那堆破敗木板時頓了頓,隨即吩咐陸瞳:“小賊,屋裡有木頭,你去生火。”
陸瞳暗暗咬牙。
這人要殺要剮,不如給個痛快,偏這樣磨磨蹭蹭。
陸瞳疑心他是受傷太重,沒什麼體力做事,所以將她當傭人指使。
但她沒這個膽量去和此人交手,且不提他手中刀,年幼的女孩子與年輕的男子,體力總是懸殊。
若她也能擁有像芸娘一樣精妙的毒術就好了,至少能一抹毒灰毒瞎麵前人眼睛,好過這樣任人宰割。
陸瞳沉默地走到廟中牆角處,挑選幾根稍短些的破木頭抱到供桌旁,又借著油燈的火一點點燒燃。
這些木頭是掉下來的窗框和橫梁的木頭,時日久了,微微泛些潮濕,陸瞳折騰了許久,總算有了些熱氣。
她將幾根短木頭全偎在一起,一簇小小的火堆升起,風雪夜似乎也沒那麼陰冷了。
她抹了把汗額上汗,一抬頭,對上的就是對方看過來的目光。
這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在微弱燭火下像顆清澈寶石,目光卻似盯著獵物,侵略性很強。
陸瞳怔了一下。
此人雖麵覆黑巾,形跡可疑,但身形舉止不凡,並無半分逃犯畏縮狼狽之相,反而從容自在,風度過人。若非陸瞳被他一路要挾至此,單看外表,還以為這人是什麼身份神秘不可為外人道也的少俠。
著實出色。
不過蒙著麵也不好說,說不定麵巾底下是張麻子臉。陸瞳惡劣地想。
黑衣人自然不知陸瞳暗地腹誹,瞥了一眼陸瞳後就移開眼。
衝糊了臉的泥菩薩腳下,供桌空空如也,隻擺了隻生鏽銅燈。油燈亮亮的,燭火在這風雪夜裡成了唯一的暖色,一朵朵細小燈花從燈芯中爆開,在供桌上落成隱約的花色。
“燈花笑……”黑衣人微微揚眉,“看來你我運氣不錯。”
陸瞳不明白他的意思,隻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油燈四處爆開的燈花落在鋪滿灰塵的供桌上,劃出絲絲縷縷細微而纖巧的油跡。
像是瞧出了她的困惑,黑衣人歪了歪頭:“你不知道嗎?”
他笑:“昔日陸賈說,燈花爆而百事喜。古有占燈花法,燈花連連逐出爆者,主大喜。”頓了頓,又沒什麼誠意地開口:“恭喜你啊。”
陸瞳蹙眉。
她從未聽過什麼燈花占卜之術,疑心這人是胡謅哄騙她。何況她日日呆在落梅峰試藥,哪來的喜事,真幸運,也不會遇見眼前這人,還被他一路要挾至眼下境況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雪夜燈花
思及此,陸瞳就忍不住反駁:“行合道義,不卜自吉;行悖道義,縱卜亦凶。人當自卜,不必問卜。”
做好事的人不占卜也會吉星高照,像他這種壞事做儘之人,就算燈花爆上一百遍,走在路上也難免不遭雷劈。
這話裡的諷刺應當是被聽明白了,黑衣人有些意外地看向陸瞳:“你讀過書?”
陸瞳沒說話。
他打量陸瞳一眼:“既然讀過書,怎麼還做賊?”
陸瞳:“……”
她忍無可忍:“我不是賊!”
她很討厭此人一口一個“小賊”,那種輕慢的態度、揶揄的語氣,無不透露著此人深藏於心的傲慢。
是那種即便落到眼下這種需要人幫助潛逃,還不忘擺出居高臨下的傲慢。
“偷死人東西,不是賊是什麼?”
陸瞳深吸口氣:“我是大夫,取那些東西是為了做藥引。”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與這人說這些,許是眼前人輕慢的語氣令人忍不住想要反駁。
對方似乎來了點興趣,看向她:“大夫?”
他聲帶笑意,像是不以為然,“用死人屍體做藥引,你是什麼大夫,不會是凶手吧,凶手大夫?”
陸瞳:“……”
她決定閉嘴。
與一個陌生人爭論這些事沒有任何意義。至少目前看來,他沒想要她性命,那麼這樣等到明日一早,大雪停下,她與此人各走各道,再無瓜葛,也算圓滿。
風雪從破廟門口經過,雪粒從破窗飄來,呼號風聲裡,油燈靜靜燃燒。
在這一片靜謐的暗影裡,黑衣人突然開口:“小賊。”
陸瞳警惕地望向他。
他看著腳下燃燒的柴火,問:“你說自己是大夫,會不會縫傷口?”
“不會。”
陸瞳答得爽快。多說多錯,還是不說為好。
“是嗎?可是你剛才你挖人心肝時,箱子裡好像有金針。”他抬抬下巴,示意陸瞳的醫箱。
陸瞳下意識抱住懷中醫箱,隨即反應過來。
他剛剛就看到針了,還說她是賊?
這人就是故意的!
陸瞳忍著氣:“平日裡遇見的病人少,沒機會縫傷口。”頓了頓,又故意道:“所以找死人屍體練手。”
廟中靜寂。
過了一會兒,黑衣人笑了,他說:“這樣啊。”
他朝陸瞳勾勾手指,“這兒有個現成的,算給你賠禮,活人總比死人有用。”
陸瞳還未明白他這句話意思,黑衣人便一手按住自己右肩,“撕拉——”一下撕開衣帛,露出血淋淋的肩背。
一刹那,濃重血腥氣撲鼻而來。
陸瞳瞳孔一縮。◆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這人受傷極深,從肩部蔓延至背部,像是有箭傷混合刀傷,皮肉猙獰得不成模樣。雖一開始陸瞳已猜到對方身上有傷,卻也沒料到傷得如此之重。
實在是因為他看起來神情舉止都與尋常人無異,沒有半分虛弱。
“縫吧。”他側首,示意陸瞳上前。
箭傷血肉模糊成一團,陸瞳心底有些微微發顫,她雖在落梅峰翻看芸娘屋裡的醫書,但從未真正與人治過病,於是下意識就要起身避開:“不行,我不會……”
一隻手攥住她手腕。
黑衣人坐在原地,一手抓著她手腕將她扯回來,語氣平靜:“不要緊,死不了就行。”
陸瞳:“……”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人受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能走能跳,喜怒不形於色,甚至拿著把刀嚇唬人,一瞧就是狠角色。眼下她好像是沒有拒絕的權力。
陸瞳按捺下心中複雜情緒,看向他:“……我試試?”
他鬆開手,笑笑:“這就對了,醫者父母心嘛。”
陸瞳重新在柴堆前坐下,打開麵前醫箱。
醫箱裡有兩隻罐子,一隻陶罐盛滿心肝,陸瞳取出另一隻鐵罐,拔掉鐵罐塞子。
黑衣人目光動了動,問:“這是什麼?”
“臘雪。”陸瞳答道。
冬至後第三個戊日為臘,臘前雪宜於菜麥生長,又可以凍死蝗蟲卵。將臘雪封至瓶中,或能解各種毒。
蘇南城十年難遇大雪,落梅峰的雪和城中雪又不一樣,她本來是想將這罐雪帶回山上的,沒想到會用在這裡。
陸瞳把罐子放在火堆上,那一罐晶瑩剔透的臘雪漸漸變成清澈透明的水,又慢慢冒出熱氣,喧囂沸騰,像是山澗凝固的雲沾染了人間風塵,變得鮮活起來。
陸瞳又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浸在煮沸的臘雪中沾濕。
黑衣人靜靜看著陸瞳做這一切。
末了,陸瞳拿著浸濕的帕子,向著他走過去。
他坐得筆直,陸瞳繞到他身後,輕輕將他已經撕開的衣帛再往下揭了揭,目光落在眼前時,呼吸不由一滯。
離得近了,才看得清楚,這人的傷口猙獰得可怕。
陸瞳深吸口氣,拿帕子一點點擦拭乾淨上頭的血汙,被鮮血模糊的傷口露出真相,越發可怖,刀傷與箭傷皆是從背後斜刺而來,從方向來看,他是被人從身後捅了一刀,且離得很近。
她忍不住看了對方一眼。
黑衣人低著頭,背影籠在雪夜燈花的暖意裡,看不太出來情緒。
姿態倒是如常輕鬆。
陸瞳便不再多想,從醫箱絨布裡取出金針。
金針是芸娘不要的,芸娘有很多針,有時候那些針用得久了,芸娘不覺如意,就會換掉一批。陸瞳把那些針撿回來,挑出能用的,藏在自己箱子裡,芸娘見了,也並不會多說什麼。
她有時候會用那些針來縫藥包,但還從沒用過這針來縫傷口,甚至於,手下這片肌膚鮮活溫熱,而過去這幾年裡,她摸得最多的,是亂墳崗裡、刑場死人堆裡冷冰冰的屍體。
她並不熟悉活人的身體。
黑衣人道:“做什麼,占我便宜?”
陸瞳:“……”
她收起方才對活人身體的敬畏與謹慎,一針紮了進去。
黑衣人悶哼一聲。
陸瞳淡淡道:“抱歉,第一次縫傷,不太熟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