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頁(1 / 1)

燈花笑 千山茶客 4378 字 2個月前

祛晦氣的符咒,吳有才站在敲鑼打鼓的眾人之間,隻覺迷惑又荒唐。

他分明已經死了,他還記得在號舍裡自己咽下毒藥的刹那,劇烈的疼痛從心口一點點蔓延開來,像是溺水之人抓不住最後一根浮木,隻能一寸寸看著自己沉入黑暗,無邊恐懼從四麵八方洶然撲來,呼嘯著要將他拉入更深的煉獄。

那一瞬間,他有對死亡的畏懼,有對生的渴望。

他在那一刻後悔。

然而箭已開弓,如何回頭?他臨死前的最後記憶,是自己發狂般地在貢院地上哭號掙紮,讀書人的體麵蕩然無存,如赤身%e8%a3%b8體般被人觀瞻垂死的掙紮。

誰知一覺醒來,滿眼白幡黃紙,外頭是胡員外熟悉的慌張叫聲,詩社眾人們驚駭大嚷,一片%e9%b8%a1飛狗跳裡,他站在黑棺中,身著簇新長衫,茫然望著頭頂金色初陽,宛若新生。

他又活了過來。

吳有才看向陸瞳。

女子站在藥鋪中,低頭整理散亂的醫書,那時候風雨欲來,她在母%e4%ba%b2的靈堂中出現,語含蠱惑,語氣森冷,像個不懷好意的新娘鬼。而如今這般暖洋洋的日光下曬著,小藥鋪寧靜乾淨,她站在這裡眉眼溫寧,竟生一種歲月靜好之感。

吳有才輕聲道:“陸大夫為何會給我一副假死藥……是因為猜到了我會用在自己身上嗎?”

那時候,她把毒藥交給吳有才,暗示他可以毒死貢舉的主考官,然而最後吳有才退縮了。他最終也不願殺人,於是把藥用在自己身上,懷著玉石俱焚的悲壯心情。

然而他卻沒有死。

何瞎子的胡說八道吳有才根本沒放在心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陸瞳。

陸瞳在藥裡動了手腳。

但她為何要這般做?難道她早已猜到自己要自戕?這怎麼可能,畢竟自戕的決定,一開始連他自己都沒料到。

陸瞳隨手翻動手邊醫書,淡淡道:“我不是說了嗎?如果是我,我會殺了他。”

“但你不是我。”

吳有才一愣。

陸瞳抬頭看著他,微微笑了:“但你不是我。”

吳有才不是她。

這個讀書人忠厚、老實,和世間大多數窮困平人一般,吃了虧咬牙和血往肚裡咽。他不像自己睚眥必報,冷心狠毒,一個讀聖賢書的人,一個窮困潦倒,卻不肯多收貧苦老婦一個子的賣魚郎,要他去殺素昧平生之人,豈不是太過殘忍?

她沒想過吳有才會自戕,無非是覺得若是吳有才真殺了人,且不提官府之後會如何處置,單就這無邊的愧疚與道德的痛苦,就足以讓這老實人活不下去了。

她利用他,卻並不想害死他。

陸瞳問:“那你呢,現在還想死嗎?今後又有什麼打算?”

吳有才默然一刻。

許是之前死亡的情緒太過深刻,吳有才“複活”後,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幼時父母對自己的期翼,想到了這些年的寒窗苦讀、年年落第,想到了何瞎子對他說“公子將來定然做官”,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後,他透過窗,看到院子裡滿地的彩穗餘燼,想起荀老爹後來對他提起的,守靈那一夜,詩社眾人特意為他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

那是個結局圓滿的喜劇,明明得償所願,卻聽得荀老爹潸然落淚。

功名啊,不過是個漂浮在空中的金色影子,瞧著光鮮亮麗,不覺卻要搭上多少人一生。

吳有才收回思緒,看向眼前女子。

他道:“我不打算再下場了。”

“為何?”

吳有才笑了笑:“其實我今日來,是想和陸大夫告彆的。”

陸瞳一怔。

“城外有一布莊掌櫃,想為他六歲女兒聘一西席,托胡老先生尋人。胡老先生便將我名帖給了他。至此後,我就去他家教書了。每年約有十兩銀子,足我生活。”

他說起這些事時,眉眼舒展了許多,好似一夜間想明白許多事,不再如初見時總是攏著一層鬱色,變得灑%e8%84%b1暢快起來。

陸瞳沉默許久,才道:“也好。”

禮部經此一事上下震蕩,吳有才作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卻到底是造成這一切開始的源頭。雖有關之人都已入獄,並不會有人尋仇到他頭上。但日後再度貢舉,吳有才卻難免被拿出來說事。

此地於他到底神傷。

吳有才看向陸瞳:“陸大夫呢?”

陸瞳一頓。

吳有才望著眼前人。

其實事已至此,陸瞳利用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無論如何,她替他圓滿了最後一個心願。

如今貢舉舞弊已被揭穿,所有壓迫讀書人的權貴都已受到懲罰。他自死而複活後,被刑部的幾個仵作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沒發現什麼不妥,個個嘖嘖稱奇。於是他便沿用何瞎子對他說的那套“閻王放人”的說法,不想給陸瞳再惹來麻煩。

他感激她,感激她在這渾渾噩噩的世道裡殘酷地將真相撕扯給他看,感激她替自己尋到一條生路。更感激那副假死藥,讓他在生死關頭感受到對生命的眷戀,還有回頭機會。

重獲新生。

也許西街鮮魚行那個碌碌功名的吳秀才已經死了,活下來的這個,才是真的、他想做的吳有才。

裡鋪裡久久沉默。

半晌,吳有才的聲音響起。

“無論陸大夫想做什麼,有才都唯願陸大夫一切順利,心願得償。”

話說得發自肺腑,真心實意。

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苦,不必探尋,不必打聽,他隻要知道,陸瞳於他是在絕境中伸出的那隻手,是救苦救難的女菩薩,這樣就夠了。

“承蒙公子吉言。”

陸瞳抬起頭,微笑著看向他:“也祝公子,日後再無困苦,識儘世間好人,讀儘世間好書,看儘世間好山水。”

她對他說這句話時,雖是微笑,目光卻含淡淡悵惘,像是透過他在看彆人的影,總有幾分哀傷。

吳有才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他一向溫雅內斂,難得有這般由衷大笑之時,又收起笑,對著陸瞳鄭重其事長長做了一揖。

“多謝你,陸大夫。”

他告辭去了,背影不似平日謙卑微駝,反而疏朗瀟灑,洗得發白的袍角在秋風裡翻飛,在金陽中熱烈得刺眼,竟有幾分少年疏狂模樣。

陸瞳久久凝視著他的背影,直到門前李樹下太陽的碎隙不再浮動,直到她眼角看得發酸,杜長卿的聲音從背後竄出來。

他語氣古裡古怪,“怎麼這麼依依不舍?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你%e4%ba%b2哥。”

陸瞳收回思緒,他卻不依不饒纏上來,“你今日看見吳秀才死而複生,半點不驚訝,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嗯,在郡王府聽說了。”

杜長卿冷笑:“隻是聽說?他死而複生難道不是你動了手腳?”

陸瞳不為所動:“他自己不是說過,陽壽未儘,閻王不收好人,我沒那個本事。”

“這誰家閻王這麼公明?這比凡間當官的還懂事,那原先西街有個專拐姑娘的拐子婆,還活到了九十八,怎麼不把她給拽下去?”

他難得精明一回,緊隨陸瞳不放,“少糊弄本少爺,你倆有什麼秘密是我這個東家不能聽的?我現在就要知道!”

陸瞳煩不勝煩,銀箏和阿城從院裡走出來,把曬藥的簸箕一放,拽住杜長卿袖子:“東家,你不是說等姑娘回來後就去吃仁和店的酒席嗎?什麼時候安排。”

聞言,杜長卿身軀一震:“不錯,差點忘了正事!”

十五那日他在仁和店說好了定酒席,結果陸瞳一去文郡王府就是十日,害得他隻能臨時撤掉席麵,然而訂席的銀子是不退的,杜掌櫃磨了對方許久,店主終於答應等他之後得了空再來,將席麵全部排上。

如今陸瞳可算是回來了,這頓來之不易的飯總算也能吃上。

他說:“人都齊了,趕緊的,挑個時間把席吃了。明日怎麼樣?”

陸瞳掀開氈簾:“再等幾日吧。”~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還等?”杜長卿無言,沒好氣道,“愛去不去!”

陸瞳沒理他嘮叨,徑自回了小院。

小院還是走之前那般乾淨,銀箏愛潔,日日都要打掃,陸瞳進屋,走到小佛櫥前,從旁取出幾根香點上。

繚繞煙霧裡,菩薩小像低眉斂目,麵目慈悲。

她輕聲開口,不知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彆人。

“快了……”

“再等幾日。”

識儘世間好人,讀儘世間好書,看儘世間好山水——《小窗幽記》

第九十四章 主仆

十五的月團總是香甜。

漆黑刑房裡,蓬頭垢麵的囚犯縮在角落,啃著手裡半塊生黴的月團。

範正廉被關進刑牢已近一月,這一月裡,他由清名廣播、高高在上的青天大老爺淪為人人唾棄階下囚。每日吃不好睡不好,在刑房中與老鼠臭蟲為伍,連半塊生黴月團都是奢侈。

他每日聽那些獄卒閒談,得知貢舉舞弊一案至今,禮部上下震蕩,天子怒逾雷霆,朝野裡裡外外查清一批官員私下賣官鬻爵,事已至此,他這個審刑院詳斷官多半也凶多吉少。甚至許是因為他原先將清名抬得太高,以至於東窗事發時,才會引得眾怒難平。

範家上下連同女眷皆被牽連,往日討好交往的權貴忙著明哲保身,他在這牢中呆了多日,起先還念著許有人能幫忙搭救一把,可直到渾身上下能送獄卒的金玉都已被搜羅乾淨,也不見一個人前來探往。

官場就是人走茶涼。範正廉嚼著嘴裡的月團,恨恨地想。

正想著,暗處傳來人的腳步聲。那個總將眼睛望向天上的獄卒站在牢門,滿臉不耐:“說好了一炷香,快點!”

他身後的人“嗯”了一聲,待獄卒走後,才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祁川?”範正廉驚訝。

“是我,大人。”

燈火下,男子半張臉陷在黑暗裡,看不清楚神情,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木訥。

然而這木訥在眼下孤立無援的範正廉眼中,立刻便成了%e4%ba%b2切。

範正廉一把抓住鐵柵欄,幾乎要將臉全部貼上去,激動道:“你怎麼來了?”

他沒想到還能再見到祁川,他如今戴罪之身,身邊所有奴仆手下理應被牽連,他以為祁川也身陷囹圄,未曾想他居然好端端站在眼前。

範正廉遲疑道:“你……沒被為難?”

祁川搖頭:“小的隻是錄事,他們沒在我身上查出什麼。”

他這麼一說,範正廉適才記起。自打他回到盛京赴任審刑院,刻意壓著祁川官職不讓他升遷,一介小小錄事,的確不易被人放在眼裡。

祁川沒說什麼,隻從身後的食籃裡端出幾碟酒菜,從欄縫中遞給範正廉,道:“小的知道大人這些日受苦了,小的無用,幫不上忙,就帶了點吃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