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抬起通紅的眼睛,聲音嘶啞:
“我當時聽說是宮裡頭換了主子,新皇後主持了壽宴,因而不便原路采買……那些貨品堆在庫裡確有虧損,但欒羽坊這些年來頗有積攢,也不至於因為一批貨滯銷被壓垮。”
“即便損失慘重,十數年經營的家業,怎能說棄就棄?”
“我便……沒有聽從妹妹的建議,拋卻家業遠走高飛。又過了半月,宮裡的果然來采買了,滿庫的貨品被征收一空,錢銀三日便送到了欒羽坊,價格更是比往年還要高上足足兩成……”
“整個欒羽坊在雀躍,以為是因禍得福……卻沒想到……沒想到……”
老婦人的眼睛映襯著燭火,瞳孔中閃耀著驚恐的光亮:
“沒想到……錢銀是假的。”
“不僅銀錢是假的,就連貨品宮中也說沒有收到過……”
“可明明、明明那日來收走貨品的是往年常來的那位公公,可他們說那位公公半個月前已經、已經畏罪自殺了,根本不可能出現在欒羽坊……”
老婦人的呼吸急促,雙手指甲深深摳進自己的掌心,仿佛用儘了氣力,才能勉強讓自己不瘋癲。
事情已經發生了多日,她卻至今仍然如墮噩夢,無法轉醒。
她想要告狀卻發現根本投訴無門。
她能對誰說這一樁事?
能說什麼?
說宮中用以結賬的銀錢是假的?
說收走貨品的是一個早就死了半個月的公公?
沒有人會相信這荒誕的謊言。
她心灰意冷。
妹妹死訊,便是在那時傳來的。
……
老婦人哭得暈了過去。
繡娘們聽見了動靜,衝進了觀音殿裡,手忙腳亂地扶著老婦人到空處的篝火邊躺下。
顏鳶看著那堆溫暖的篝火,乾脆也挪到了人群裡,蹭著人家的一點篝火一邊休息,一邊捋著方才聽到的故事的思緒,捋著捋著,就漸漸犯了困。
繡娘們早就整理乾淨了篝火旁的地磚,還把廟裡的蒲墊們都搬了過來,顏鳶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就要睡下,但身旁一直有一道礙眼的目光,糾纏在她身上,讓她無法安眠。
“顏鳶。”楚淩沉的聲音終於響起。
“嗯?”顏鳶迷迷糊糊回應。
“先回城中客棧投宿。”
“不用了……”
“……”
顏鳶翻了身拒絕。
橫豎都隻有半個晚上而已了。
駕車回城中又要一段時辰,還要找客棧,何必那麼麻煩?
將就將就,一晚上就過去了。
身邊安靜了片刻。
楚淩沉的聲音也又響起:“彆睡了,這裡不乾淨。”
顏鳶哼哼唧唧:“哪裡不乾淨?”
楚淩沉沉默了片刻道:“這蒲殿,許多人坐過。”
顏鳶:“……”
她倒是差點忘記了,楚淩沉是金尊玉貴的天子,人家坐過的東西自然不能近身。
顏鳶按捺下煩躁,乾脆滾到地上,心想這下楚淩沉總沒有什麼說頭了。
誰知楚淩沉的聲音又響起:
“顏鳶。”
“……”
“地上臟。”
“……”
“至少回馬車上。”
“……”
瞌睡終於徹底被趕跑了,顏鳶直起身子盯著楚淩沉:“聖上可是有潔癖?”
楚淩沉沒有作聲,大概是默認了。
顏鳶咬牙切齒:“可是你有潔癖,關我臟什麼事?”
篝火的光芒映襯著顏鳶的眼瞳,森森的怨念彌漫。
楚淩沉的目光微斂,卻仍道:“回馬車上。”
“……”
“顏鳶。”
“……”
顏鳶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艱難起身,麻木著臉走向馬車。
她認識楚淩沉的年月也不算短了,從來不知道,他居然是一個如此……如此龜毛之人,她若不從,他可能真的會念叨一個晚上。
顏鳶越走越快,到了馬車裡便找了個最角落的地方縮了起來,閉上眼睛繼續瞌睡。
她知道楚淩沉還在看她。
她不想管了。
楚淩沉的呼吸輕緩地在馬車裡響著。
就這樣僵持了片刻,馬車又徐徐地動了起來,平緩地行駛向來時的方向。
他果然還是想去客棧啊。
顏鳶在馬車裡打了個哈欠,實在坐不住,乾脆躺倒在了座椅上,迷蒙中她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隻感覺馬車漸停,一絲清風灌進了馬車裡,吹跑了她的瞌睡。
楚淩沉掀開了車簾,聲音平靜:“到了。”
到哪裡了?
顏鳶的世界還是一片混沌。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楚淩沉牽住了手腕,就這樣一路像是個木偶一樣,被他牽引著走進了一家客棧,而後在店小二殷勤的指引下上到了客棧的二樓,走進了一間客房裡。
顏鳶迷糊問:“什麼時辰了?”
楚淩沉淡道:“寅時。”
顏鳶:“……”
那最多還有兩個時辰就要天亮了。
真是夠奢靡浪費的。
顏鳶一晚上接連睡了好幾覺,她身上的疲乏已經去了大半,現下其實已經清醒了,於是低著頭盯著自己被牽著的手腕發呆。
好像哪裡不對,又好像也沒什麼不對。
顏鳶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出了口:“一間房嗎?”
房門被店小二關上。
關門聲和楚淩沉的“嗯”聲重疊在了一起。
顏鳶聽得不是很真切,抬起頭來看著楚淩沉。
楚淩沉的眼睫垂落,靜默了片刻,才輕道:“顏鳶,今夜是十五。”
第125章 泥足深陷
十五是什麼日子?
顏鳶有一瞬間的迷茫。
燭光下,楚淩沉的目光如同夜晚的湖麵,寧靜而又深沉。
顏鳶忽然就記起來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每一個月有諸多的日子,唯有十五和初一是不一樣的,這兩日是她作為皇後伴駕的日子。
半個月前的記憶瞬間重回。
顏鳶隻覺得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僵持間,腦海裡托詞%e8%84%b1口而出:“天快要亮了。”
楚淩沉似乎沒有聽見。
他依舊拉著顏鳶的手腕。
靜默了片刻,他抬起她的手腕,學著解顏鳶手腕上的皮扣。
扣子確實很複雜,楚淩沉又不常侍奉人,即便他的目光很是專注,依然不得其法。
顏鳶:“……”
寂靜中皮繩與鎖扣摩攃,發出清脆又細微的聲響。
顏鳶聽在耳中,隻覺得他的笨拙技法,反倒是對她心性的一場折磨與考驗,她覺得有些煩躁,又不僅僅隻是煩躁,站在原地任由他鑽研衣扣這種處境……實在讓人難以正常呼吸。
可偏偏,楚淩沉依舊解不開。
顏鳶:“……”
楚淩沉皺起了眉頭。
顏鳶終於趁著他停手的一瞬間抽回了手,乾巴巴道:“今天是十六了。”
子時已經過了,月亮也已經西移。
再有一個多時辰,曦光就會降臨,已經不能算是十五了。
楚淩沉抬起頭,聲音淡淡的:“十六又如何?”
顏鳶張了張口,不知道怎麼回答。
十六自然是……不用侍寢呀!
這話當然不能據實說出口。
顏鳶隻能僵直著身體,正當她尷尬得想要原地挖洞之時,客棧的房門被人輕輕叩響了。//思//兔//網//
緊接著兩個店小二抬著一個浴盆進了房間裡:“貴客,按您的吩咐,新浴桶已經備好了。”
其中一個店小二躬身進浴桶,用手在浴桶裡頭來來回回撫了好幾遍,抬起頭滿臉堆笑:“浴桶裡頭小的已經打磨了好幾遍,絕對找不到半根木刺,請貴客放心享用。”
顏鳶:“……”
兩個店小二來回搬水,很快浴桶裡頭就盛滿了熱水,一張屏風隔開的浴桶與外間。
楚淩沉聲音從她的身後響起:“你身上還有血跡,沒有清理乾淨。”
顏鳶盯著浴桶發呆:“……是要洗澡嗎?”
所以他堅持住客棧,是為了讓她沐浴洗淨血跡嗎?
楚淩沉淡道:“皇後以為是什麼?”
顏鳶:“……”
楚淩沉居高臨下,盯著顏鳶的側臉。
他發現這顆向來沒臉沒皮的蘑菇,居然也有窘迫得臉紅的時候,頓時漆黑的眼裡閃過一絲愉悅的光亮。
那光亮隻有一點點,很快就歸為平靜。
他的聲音冷淡和緩:“所以,今日十六,皇後沐浴可還方便?”
顏鳶:“…………”
顏鳶同樣報以麵無表情:“方便。”
……
這狗東西然是故意的。
顏鳶咬牙想,他是因為解不開她的袖扣,失了場子,所以惱羞成怒了在報複。
這確實是他乾得出來的事情。
顏鳶帶著滿腹的牢騷繞道到了屏風的後麵,褪儘身上的衣裳,把身體浸進了熱水裡。
她伸手拂過自己的脖頸和耳後,隻覺得觸?感滑膩膩的,低頭看了看指尖,果然如同楚淩沉所說殘留了不少血跡。
怪不得他堅持要回客棧,若這副模樣被宮中人看見了,又不知道會傳出個梅妃桃妃獻祭傳聞。
可他明明可以直接說清楚,何必要扯什麼十五十六。
顏鳶一邊洗一邊恨恨想。
他就是故意的。
顏鳶憤憤不平地洗完了一個舒服的熱水澡,走出屏風時,發現楚淩沉並不在房裡。倒是房間的外間桌上放著一桌飯菜,此時熱騰騰的菜肴散發著芳香,瞬間勾起了顏鳶的食欲。
顏鳶忽然發現找個客棧落腳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她愉快地坐到了桌邊大快朵頤。
等到楚淩沉回到房間裡時,顏鳶已經酒足飯飽。
她全身懶洋洋的,看見楚淩沉便指著桌上幾盤未動的菜道:“給你剩了一些,沒吃過的。”
沒有人願意吃人家的殘羹冷炙,更何況是楚淩沉,所以她一開始就留了幾盤沒有落筷。
當然了,全是素菜。
楚淩沉輕輕“嗯”了一聲,坐到了顏鳶的身旁。
他一靠近便帶了一股風寒之氣。
顏鳶微微怔了怔,頓時明白過來,他這是出了客棧去了。
可他出去做什麼?
是和宮裡人聯絡,還是有其他目的?
這次他出宮定然不是真為了補什麼龍氣,莫非他一開始就是衝著假幣事件而來?
但終歸楚淩沉不說,她這個長工也不便問,更不好意思半道離席去休息,於是她便隻能強撐著困意陪著他吃飯,陪著陪著,就趴到了桌上。
她終歸是太累了。
沐浴吃飯,每一樁都加重困意,都拉扯著她跌入沉眠的深淵。
迷蒙中有冰涼的觸?感,在戳她的臉頰。
可是她醒不過來,隻能嘟嘟囔囔地反抗。於是手腕又被人拎了起來,隨即身體一輕,她似是被人抱了起來,而後又被人輕輕放到了一處柔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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