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說著上前來,為他們二人斟酒。
他二人在山穀中生活多年,並不懂得太多人心裡的溝壑,處世經驗多少是欠乏了些。符止見那店夥計服軟,心中一鬆,當即飲了兩盞。
沈佩之原有些猶豫,隻覺這夥計前後言行不一,很是可疑。但見師兄兩杯酒已入腹,再說什麼也來不及了,又見他臉色如常,不似酒中有異樣。便也端起酒盞,正占%e5%94%87欲飲,忽聽廊上呼呼兩聲,緊接著便是幾聲驚呼,此起彼伏。
那店夥計聞聲,臉色立時便是一變。
原來他們這間旅店占山野之利,向過往旅客索財,橫欺軟詐,無不用其極。這店夥計本也是凶煞之徒,今日與符止起了爭執,%e8%83%b8中怒氣不平,生出惡念,遂將□□下在酒中,又叫來其他夥計手持凶械,埋伏在房門外。隻待騙符、沈二人喝下毒酒,再一哄而上,謀財害命。
卻不料中途恰逢梅殊趕回,梅殊見勢不好,從背後悄然摸上來,劈手奪了一人的刀,使出一招“萬流歸宗”,雖然意到神不到,卻也足夠將那群烏合之眾唬住片刻。
而屋內沈佩之聽得動靜,心念幾轉,方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當即一手拖起師兄符止,一手並指點向那店夥計咽喉。他之前除了與師兄、師父過招,並未真正同人動過武,這一點隻覺指尖一熱,那店夥計雙目圓睜,頸間鮮血湧出,立時已仆倒在地。
沈佩之稍微怔了一下,也來不及多想,隻匆匆扯著師兄向外走。一路殺至門前,梅殊跑到馬廄將他們的馬牽來,兩人合力將符止推上了馬背。
這時毒酒發作,符止已是麵色青白,呼吸漸微。沈、梅二人既驚且恨,縱了一把火,將旅店付之一炬,這才策馬狂奔,向著最近的城鎮趕去。
“師弟、梅殊……彆忙了……我撐不住……了……”他們終究是在半途停了下來,符止氣息已是斷斷續續,強撐著一口氣,說道,“師弟,你替我……去一趟符家,見了我父母……就說我……今生不能儘孝……生養之恩……來世再報……”
沈佩之顫聲應了個“是”,見師兄仰天瞑目,氣息斷絕,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二人強忍悲痛,將符止就地安葬了,拜了幾拜,繼而默默牽著馬向前走。
不多時東方漸亮,天際微白,兩人回到了官道之上。沈佩之的心情稍稍平複了些,就問梅殊:“對了,你為何會使那一招‘萬流歸宗’?”
梅殊麵色一窘:“我平日看你們練功,看得多了,便有些印象……”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他不得龍脈山人收徒,心有不甘,便常於暗中觀察符、沈二人練武,偷學上那麼一兩式。不想昨晚一時情急,不小心使了出來。
沈佩之見他神色閃爍,心中大約有了個底。微微沉默了一下,也沒有說破,隻是道:“再往前走就是漢中了,我去師兄家中帶話,或許要耽擱幾日。這樣,你先替我回家一趟,”他們出穀之時,已經向各自家中遞過消息,遲遲不歸,隻恐家人擔心。
沈佩之又想了想,自頸上解下一隻玉佛,放在梅殊手中,“這是從前我母%e4%ba%b2給我的,你拿著它,到沈家說明來意,他們自會信你。”
梅殊點了點頭,珍而重之地將那隻玉佛收好了。兩人各自上馬,臨分彆之前,沈佩之卻忽而又叫住了他:“梅殊,你聰明過人,可是常用錯地方。師父從前說你劍走偏鋒,確真不假。往後可不要再這樣了。”
梅殊怔了一怔,才明白他是指自己偷學武功一事。一時窘然不已,訥訥應聲。
兩人就地話彆,梅殊去往沈家,而沈佩之則前往漢中的治所西城。符家在當地算是個有名望的大戶,沈佩之一路尋來,倒不費什麼工夫。
來到符府門前,沈佩之叩響了門,不多時,隻聽“吱呀”一聲,門內迎出個五十歲上下的家人來。
“郎君回來了!”那家人略略打量了他一番,頓時喜出望外。
沈佩之稍微愣了一下,方才知道對方將自己當成了符止——這並不足為奇,一個人從孩子長到成年,這短短十餘年,是人生中變化最大的階段。彆說是這個老家人,即便至%e4%ba%b2尚不能辨認——就說沈佩之自己,如今也不大記得家中父母的模樣了。
“您誤會了,我不是……”
話音未落,門內一串腳步聲響,符母楊氏已領著蔻君走出來。一見門前立著的年輕郎君,隻覺年歲、身量、氣度皆與預想一般無二,楊氏已經十幾年沒見兒子,今日一家團聚,心神激蕩,幾乎當場要落下淚來。沈佩之見她如此,想到自己父母,不由如鯁在喉。
忽而袖口一緊,卻是蔻君上前扯住了他:“哥哥?”
沈佩之光天化日攔車、調?戲彆人家娘子是一回事,但此刻被一個陌生少女扯住袖子,卻是另一回事了。這樣來他有些局促,原本就十分艱澀的那些話,越發難以出口。被眾人一陣簇擁,便半推半就進了家門。待晚上符父回到家中,一家四口,團聚一堂,講起這些年家中瑣事,又問到沈佩之在穀中的生活——幸而他這些來的經曆,與符止一般無二。他不忍讓幾人傷心,師兄換師弟、師弟換師兄,說如此道這般,真真假假,應付過去。
就這樣,一連過了數日過去,竟愣沒叫他尋著一個當口,將自己的身份說出來。
可這一日日的相處令他越發難以開口,父母究竟是什麼樣子,家是什麼樣子,在他的印象中,早已模糊了,現在卻忍不住想一個真正的家,大約也便是如此了吧。他不敢想象說出真相那一刻他們的反應,更不敢麵對他們期待的神情。
這件事便暫時這樣擱置下來。
而他一味拖著,卻不等於所有人會同樣靜止不動。不出多久,符家郎君學成歸來的消息不脛而走,以符家在當地的名望,州郡官府,層層推舉,最後推到了鎮北巡撫司,已經是朝廷中央衙門。
消息傳來,一時歆羨者有之,嫉妒者以有之,甚至有當地一些世家子指望他日後蔭庇,紛紛過府拜會。
沈佩之如何想不到最後會變成這樣。自己一個來不及修正的錯誤,引發了長長一串的連鎖反應。而事情到這裡還不算完,幾天之後、傳到符家的另一個消息,才是真正的令他始料未及。
“沈世兄也拿到了在京的供職?”他聽楊氏說起,一時還回不過神,“……哪個沈世兄?”
“你這孩子真是糊塗了,”楊氏笑道,“還能有哪個?”
符、沈兩家本有故交,因而當年入山學武時,兩人年紀雖小,但家裡還算放心,便是想著兩個孩子能彼此照應,“如今看來,倒真是送對了,這些年來,你二人雖吃了些苦,但好在都是成材的……”
楊氏又絮絮發表了許多感慨,卻並未發現,那一瞬他的表情變得極為古怪。
朝廷的任職,必定是在確認本人在的情況下才會發到。而自己此刻尚在師兄家中盤桓,沈家那邊,是如論如何都不該有這種消息傳出來。可倘若這不是真的,是訛傳……又有誰會編造這種惡意的玩笑呢?
他最先想到的是梅殊,是不是自己耽擱太久,他便編了個假消息,想捉弄自己,催促自己趕快回去?
但轉念之下也覺得荒謬,且不說這事是怎麼從梅殊的口傳到楊氏耳中的,就單說梅殊這個人,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他也不覺得他有這麼幽默。正迷惑間,忽又聽楊氏幽幽說了一句:“對了,聽說你沈世兄赴京之時,正新婚燕爾,是帶著妻子一道去的……”
楊氏本是要借此暗示兒子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不想這話對他而言信息量實在太大,他愣了好一會兒:“是麼?我倒不曾聽說……”
他竭力維持著鎮定的神情,問道,“卻不知,他娶的是誰家娘子?”
楊氏道:“是江寧謝家。”_本_作_品_由_思_兔_在_線_閱_讀_網_友_整_理_上_傳_
他聞言倒吸了一口涼氣。彆的或許都還能解釋,可自己求娶謝氏女這件事,卻隻有師兄和梅殊知道。如今師兄已經去世……
是梅殊與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他接手了他的人生。
正如她對師兄的了解一樣,梅殊也同樣了解他。想要騙過沈家人,騙過當地官府,甚至騙過短短一麵之緣的謝氏,都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在一兩個片刻裡,這個認知讓他驚愕到了極點。
但驚愕過後,心中卻慢慢浮起兩種彆樣的情緒,一是怨恨,一是釋然。
怨恨的當然是梅殊這樣的行為,他強行奪走了自己的一切,絲毫未經自己允許。他的舉動甚至可以說是卑鄙的——可以想見,就算現在自己回到沈家,梅殊也可拿出那枚玉佛,信誓旦旦指責自己才是假扮。屆時沈家人先入為主,究竟會信誰,尚且很難下定論。
可他也覺得釋然,甚至在想通這一切的時候有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既然已經是這樣,索性自己就變成師兄又如何?這一刻他竟有些慶幸,終於不必再說出自己的身份,終於不會再傷害這一家人……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雖然有些不甘,但他明白梅殊怎樣一個人——這個人對出身太過看重,這當然也是出於缺乏。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他太想贏了。
而現在,他既然接手了自己的身份,便會擔起一切應負的責任,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家庭——即便是為了證明他能夠做到,梅殊也會看顧好他們。
這樣人生的互換固然十分荒唐,但仔細想想,該有的他也都有了,除了那一段擦肩而過的姻緣,他並未失去什麼。
隻有極偶爾他才會想起江寧城外的那場相遇,就好像一個夢。她淡得幾乎看不清的背影,像極了午夜夢回時,他窗前冷冷的、拘之不住的月光。
而命運的最好和最壞之處,都在於它的不可預測。
當時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許多年之後,他被奪走的東西,最終會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一一還回來。
謝長庭依在他懷裡,兩人擁抱著彼此,這樣毫無間隙。她頸間係著一條紅繩,他伸手去勾住,慢慢扯出來,那是一個小小的淡翠色的玉佛,邊角已經磨得有些光潤,握在手裡,又溫又涼。
“你這塊玉挺好的,”他說,“送給我好麼?”
而謝長庭斷然決絕了:“不行。”她掰開他的手,小心翼翼將玉佛取出來,“這個不行,以後送你彆的。”
原來梅殊自小流落街頭,身無長物,平生所得佩飾,數這個玉佛最為珍貴。後來與謝長庭一道來長安,便送給了她。
其實自梅殊替了沈佩之的身份之後,他們兩人幾乎就沒有再見過麵,何況梅殊不出幾年就死了。但自他生前遺留下的種種跡象、以及旁人的隻言片語中不難看出,梅殊對謝長庭,其實是有感情的。
這感情究竟是出於責任還是出於習慣,到如今都已經很難說。但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謝長庭對梅殊同樣有感情——至今她不能忘記給她玉佛的那個人,是梅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