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那暗無天日的矮房,日日被淒冷啃噬。
我從沒有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說到底,我也有對不起她的地方。
阿娘的哭聲不停地傳進我耳裡,那麼無助,傷痛欲絕,讓我想起小時候無數個聽她抽泣的夜。
下一刻,我忽然叫出來:“好,我救他!告訴我要怎麼做!”
她的眼裡一下就發了光,好像將死之人忽然複活過來。她將我摟進懷裡,抽泣道:“好女兒,我的乖寶貝!”
我長歎了口氣,道:“怎麼救?”
她忽然吞吞吐吐起來:“傷勢太嚴重,情況很不好……雲兒,我本想渡給他自己的半個元神,可修為不夠,無法救活他……但你不一樣,你在蓬丘修煉了兩千年……”
我搖晃地後退幾步,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她的眼淚又流下來,哀求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等了兩千多年,她終於來找我一次,可這一找,就是為了要我半個元神!
神仙體內若隻剩半個元神,無異於變成一件瓷器,得處處小心翼翼,不然就會破碎。在修回完整元神的漫漫幾萬年中,日子一定極其難過,這無異於一種慢性折磨。
我緩緩看向她,嘎聲道:“你真的要?”
她想都不想就點頭。
我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好像笑聲能掩飾滴落的淚:“好,我給你!娘,你要,我就給。你要什麼我都給!”
笑聲猛地停下來,我淚眼看著她道:“這世上,你隻在乎他。這次我救了他,你能不能,也試著在乎一下我?”
念咒分離元神的時候,好痛好痛。
我額頭的冷汗一顆顆冒出來,渾身顫唞不已,幾乎已要痛得支撐不住。可看著阿娘期待的目光,我隻有咬牙強忍。
%e8%83%b8口的鳳凰內丹似乎感知到我的疼痛,正慢慢散發著熱量,就好像他在溫柔地撫慰我。我用所有思緒想著他,脆弱的時刻,分外地想他。若他知道我用自己的元神去救敵人,會不會怪我?
可麵對阿娘的眼淚,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如果他在就好了。
很久之後,終於把半個元神全部分離。我臉色慘白,努力地站起來。
“阿娘,你很久沒吃我做的菜了,不如我今晚下廚,我們……”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麼努力地克製著痛楚在和她說話。
而她,卻果斷道:“不用了!我現在就得趕回他身邊。雲兒,我真是沒有白養你。再見。”
我急切地伸手挽留,可她走得太急,我連衣袖都沒能碰到。
阿娘頃刻間消失了身影,我伸手抓空,重心不穩摔倒在地。
渾身每一根神經都在作痛,可身上的疼痛比不過心裡的萬一。
她就不能關心一下我再走?我所做的一切,換來的隻有一句敷衍的“真是沒有白養你”。
我仰麵躺在地上,閉著眼睛,任淚水從眼角緩緩滑下。
掌心輕輕覆在鳳凰內丹的位置,我隻有不斷地想他。此時此刻,他是唯一的倚靠和安慰。
我好難過,此刻很需要你。快些回來好不好?
***
自他離開,已三年零六個月。
三年來,我一步步地走遍天宮的每一個角落。紅的牆,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爍著奪目迷炫的光。
我仔仔細細地欣賞著每一處景色。這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望著這諸多的庭院,仿佛他當年的身影就在眼前。
秋尋沒空的時候,陪我一起走的不是墨墨,不是雲染,而是馨羽。
我們之間好似形成了一種無形的默契,我給她講師父,她和我說旭羽。原來有一天,我們也能成為朋友。
她的大紅衣裙在金色的宮闕旁,在夕陽下,在溫柔的風中飄飛,她的臉微微揚起,任陽光的殘紅暈染額間的朱砂。黑色的發絲在身後起舞。
發絲就像心裡那三千斬不斷的情絲。
馨羽已沒有以前那麼任性,刁蠻,反而多了幾分嫻雅。
我忽然希望師父能給她一個機會。以前我不停地做錯事,他給了我那麼多個機會,如今給她一個不算難事吧。
高高的宮牆下,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午後的陽光散漫地灑在我們身上,連四周的微風也帶著暖意。
我望著她的後腦勺發了一會呆,忽然道:“求你個事兒。”
她沒有回頭,隻淡淡“嗯”了一聲。
我道:“快飛升神君了,原以為飛升後,無論如何都要賴在蓬丘。可現在,我要跟著你哥。”
她等著我繼續說。
我又道:“所以,將來你若到了蓬丘,我想求你照顧好我為師父種的茶葉,風信子,還有他經常彈琴的桃林。他曾說過,有人為他種茶,為他采花,為他的琴聲伴舞,每一樣都讓他快樂。你能不能接替我做那些事,那樣就算我不在了,他也一樣會很快樂。”
馨羽不說話,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我對著那身紅裙又問道:“就算幫我一個忙,可以嗎?”
她忽然停下腳步,裙擺一旋猛地轉過身來:“夠了,雲微漾,你夠了!”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臉上的表情很是激動:“你真的以為,他的快樂那麼簡單?你以為他那些話隻是表麵的意思?彆騙自己了!連我都能看出來,他快樂並不是因為有人為他做那些事,而是……”
她在心裡激烈地做著鬥爭,最終深吸一口氣,說了下去:“而是因為給他種茶,采花,為他琴聲伴舞的那人是你!因為是你做的,所以他喜歡,所以他快樂!他在乎的從不是茶和風信子,而是你!你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懂不懂?”
說完這些話,她已淚流滿麵。“柒柒,你難道看不出,他一直……”
我忽然捂著耳朵尖叫道:“彆說了,不許你再說!我不懂,什麼也不懂!”
說完轉身落荒而逃。
可是,故意不要去懂,豈非正是說明自己早已在心裡懂得比任何人都深刻?
表麵裝作不懂,是不是就可以掩飾住那如天河般濤濤不息的愧疚?
***
至今,旭羽已走了整整一百年。
天界已有一半領土籠罩在戰火中。儘管處在庭院深深的宮闈,我仍是覺得嗅到的全是硝煙和血腥。
這戰爭怎麼還不結束。我第一次深深地體會到,思念並不會因為時間的冗長而減淡,反而會慢慢地滲進骨子裡,隨著每一次呼吸,牽扯起疼痛。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爹爹站在我麵前,仔細地打量我。
“漾兒,你瘦了。”他心疼道。
他回來了,整個人也瘦了許多。不僅如此,眼裡還帶著傷痛。他是把我半個元神帶回來的。
他終於找到阿娘,取回了我的元神,用自己的五分之一去換。他的五分之一抵得上我整個。
“爹……”我心疼地攬他手臂。
“我沒事。”他道。默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我隻是擔心你娘。你繼父又要上戰場,她要跟著去,我怕……”
我平靜地道:“既然這是她的選擇,就接受吧。每個人都該有自己選擇的權力,如果她想好了,就讓她去。”
爹爹默然,我嚴肅地對他說:“我知道你想悄悄跟在她身後保護她,可是你不能。雲台需要你,你得回去保護雲台。”
依此戰勢,戰火離雲台,蓬丘和昆侖等地方都不遠了。
他長長歎了口氣,道:“漾兒,我會回去。你就留在天宮吧,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
日子在越來越高壓的逼迫感下過去。
戰勢就如枯草原野上的火焰,一發不可收拾。
我開始一夜夜地失眠。
即便入睡,也是噩夢。噩夢中全是他血濺沙場的場景。我在屍殍遍野中,發狂地向他奔去,可剛要觸到,他就化為了飛煙,在瞬間湮滅。○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無數個紅日東升,冷月西沉。
又一個百年過去,我沒有一次睡得好。
深夜無眠,常常獨自登上高樓,望儘天涯路。已經忘了是第幾個月華滿樓之夜,陪在我身邊的卻仍然隻有地上那蕭索的影子。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淩亂。
多麼淒冷,無奈的寂寞。無論我做什麼,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那麼害怕寂寞,卻偏偏時刻與寂寞為伍。即便身旁有一百個人陪著,他不在,我也還是覺得孤單。
真的,他再不回來我就要瘋了。
從戰場送到雲漱齋的戰報一百年前就斷了,他也沒和我說明原因,我所有惆悵都化作心焦。我那麼想著他,難道他不想我了嗎?難道魔界的女子就那麼妖嬈,讓他把我拋在了腦後?
他再不回來我就要瘋了。
天宮裡,神仙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凝重。空中的陰雲也越積越濃,好像隨時都會降臨一場暴風雨。
重雲微漾的景色,已漸漸遠去。
***
在漫長的折磨中,不知不覺兩百年。
我常常待在雲漱齋裡,很少出去。外界的消息幾乎與我完全隔絕,我一點不知道戰況怎樣,隻在心裡默默堅定著他一定會歸來。
除了雲漱齋,隻有桃林有我的身影。
那一大片雲霞般的桃花依舊開得很好,朵朵都在訴說著我對他歸來的企盼。
地上那層層疊疊堆積的粉色花瓣,不是花瓣,而是我凋零的心。
此刻,我正手握一把鏟子,給林裡的桃樹鬆土。把土壤弄鬆之後,澆水才能更好地吸收。
猝不及防地,遠處忽然傳來激動的叫喊,是雲染:“柒柒姐,柒柒姐!”
我用袖子擦擦額頭的汗,傳聲道:“阿染,怎麼了?”
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興奮,遠遠傳來:“戰爭,戰爭勝了!我們勝了!”
下一刻,她已跑到我跟前,氣喘籲籲地說:“戰爭已經結束,天界獲勝!”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雲染跑過來緊緊抓住我的手臂,熱淚早已湧出了眼眶:“柒柒姐,殿下,殿下要回來了!感謝上天,他終於要回來了!”
我手裡的鏟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人也倒了下去,猛地躺在層層柔軟的花瓣上。眼淚不斷地湧出來,濕濕熱熱地流了滿臉。
真的,這次不是夢,他終於要回來了!我終於又能聽見他的聲音,看見他對我笑!
在這樣的狂喜前,所有言語都是蒼白,甚至連眼淚都是蒼白。我臉麵朝天地躺在桃林中,興奮得渾身虛軟,久久爬不起來,任由粉色的落花淹沒了大半個身子。
回到雲漱齋後,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
涇風被旭羽和師父合力鎖在了昊天塔下,不多日,他的魂魄便會被此塔吞噬殆儘。的確,昊天塔是對付他那不死之身的唯一辦法。旭羽就是因為這個,才要把昊天塔解封。
泠月統一了魔界,如今正在清理涇風的舊部和不願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