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戰到此時,就是為了等待這個能看到匈奴主將的時刻。
他探手入箭囊,竟然摸了一個空。
鄭雲海盯著那個守候多時的目標,猛然用力從自己身上拔下一支匈奴鐵箭,血水順著他的傷口湧出,頓時將軍衣顏色染深。
他用慣了大漢朝的三棱箭,這支輕飄飄的匈奴鐵箭實在有些不順手。
鄭雲海不再掩護自己,跳上戰馬的屍體,傲然站在風雪中。
他的右手食指扭搭在箭的尾部,集畢生之力,一把拉開自己的強弓!
恍恍惚惚之中,弓背與弓弦之間的激飛雪花也仿佛被他一把拉開——弓若滿月,箭若流星……
箭身在空中急速旋轉著,向著他瞄準的目標飛射而去……
“啪!”一聲鈍響,數十丈開外的一名匈奴部落小王臉上開花,連哼都不曾哼一聲便跌落了戰馬。
“折蘭王中箭了——”
一聲慘呼從折蘭王方向傳來。
數萬匈奴人竟然安靜了下來:他們簡直不能相信,那隻剩寥寥數人以馬匹屍體搭起戰壕的地方,居然有這樣匪夷所思的神箭手。
“殺啊——”
戰場上隨即爆發出山呼海嘯,匈奴人帶著莫大的恐懼,千軍萬馬地衝向這個小小陣地。似乎要以這樣的人海戰術來克服這支漢朝軍隊帶給他們的絕望詛咒。
鄭雲海雙手一鬆,他和他的鐵弓一起倒回了戰馬死屍堆疊起來的戰壕裡,與他那些苦戰到底的袍澤兄弟們頭並頭,肩並肩躺在了一處。
死去了部落首領的折蘭王部匈奴戰士們瘋了一般衝將上來,亂馬踏平了這個已經沒有一個活人的臨時戰堡……
河西的春雪終於漸漸止住了,清冷的月亮緩緩爬上皋蘭山銀白的身軀。
月如銀盤,清輝滿地。
今夜,正是滿月。
可是,再也沒有人會坐在這月下實踐與一個女子的約定了。
河西黃沙混著血汙,翻出一條被血染做深褐的絲絛,六角形的香囊上,用絲線歪歪斜斜繡著:“相思在長安。”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從此往後,這清輝該如何消瘦啊?
風輕輕撥弄著荒漠上碎碎的雪沙,似乎在輕輕低%e5%90%9f:世間多少奇男子,葬身黃沙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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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涼。
月,冷清。
大漠浩瀚,長河如帶,雪海蒼茫,看在眼裡已經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了。
霍去病已經立在河西與漢朝邊界線上等了足足三天。
從晨曦微藍到烈日慘白,從黃昏凝紫到夕陽似血,他都如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一般,無聲地遙望著河西的茫茫草地。
雲山在他眼前湧變,大星在他的麵前起落,飛鳥在他的頭頂斜掠,他都不曾感覺到。
他仿佛要化作石像釘在這個荒漠之邊。
直到第三天的夜晚,他終於慢慢轉過身,對身後的戰隊道:“不等了,立刻撤回漢境。”高不識和趙破奴,還有後來跟上大隊伍的仆多,一起拉轉馬頭。
隊伍正待集結,小驃忽然哀嘶著慢慢倒下了,它回過頭目光複雜地死死盯著阿姆。
霍去病蹲下`身體,扶住小驃的頭,小驃依舊不甘心地緊緊盯著阿姆。這一路上阿姆跑得太狠了,小驃一路跟它狂飆體力,終於慢慢噴出一陣濃重的白沫,體力喪儘倒在地上。
霍去病順著小驃的目光看阿姆,阿姆前%e8%85%bf一軟,它馬背上的阿赫一動不動地趴著,簡直看不到一點兒生之氣息。
霍去病心知不好,連忙來到鄭雲赫的右側,想將他從戰馬上抱下來,竟然抱不下來,他仔細一摸,心裡頓時難受起來了。
阿赫的右%e8%85%bf被一支斷箭釘死在阿姆身上,大約是他自己將箭尾弄斷,所以一時看不出來。傷口流出來的血灌滿了他的戰靴,又乾涸成為紫黑的血痂。
霍去病輕輕撥開他的褲%e8%85%bf,傷口顯然撕開又愈合,愈合又撕開,想是他在休屠王部就已經受了箭傷。鄭雲赫不顧自己的傷勢奔回皋蘭山向大家示警,初次參戰的他無愧於王牌斥候的美名。
霍去病用穩定的手臂,咬牙將阿赫從那枚斷箭上抽拔出來,斷箭也深深插在阿姆的身上。失血過多的阿赫隻是緊閉著雙眼昏迷著,連痛都不曾感到。
阿姆終於將自己的主人交到了值得它信任的人手中,“忒兒”一聲倒在了地上,再也沒有了聲息。
右邊的馬%e8%87%80上傷痕累累俱是刀傷。
不是阿姆跑得快,而是鄭雲赫一直在用戰刀刺逼著它狂奔。
鄭雲赫知道小驃喜歡和阿姆飆速度。
在方才的突圍戰中,霍去病為了將趙破奴部和高不識部帶出匈奴人的包圍圈,奔來突去不下數十次。每一次阿赫都逼著阿姆追趕著小驃,令小驃鬥誌更為激昂,令霍去病來去如同閃電一般自如迅捷。
看著阿姆一動不動,小驃徹底圓滿了:阿姆的速度和耐力,果然不過如此。
它回頭看著霍去病:老大,我才是驃騎營真正的第一快馬!
小驃這才慢慢閉上了琉璃一般晶瑩的眼睛。
數日後他們回到了黃河岸邊。
霍去病從新戰馬背上跳了下來。
依舊是兩千名黃河船夫,八百艘破冰船停在黃河邊等候著他們。與送他們去河西時一樣,黃河船夫依然什麼聲音也沒有。隻是,當初霍去病領雄兵氣吞黃河的豪邁已經尋不到了,豪邁已隨斯人去,獨留孤魂向昏黃。
霍去病漠無表情:“清點人數,準備渡河。”
稍頃,人數出來:一萬人出河西,如今這隊伍隻剩下了兩千八百三十二人。
兩千多軍士,沉寂地走上黃河破冰船,生之幸運已經被死之悲哀阻隔去了笑顏。
仆多牽著戰馬,隨著船而輕輕搖晃。他的眼睛還在回望著河西,那個比他年輕比他勇猛的陳煥,從此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麵前,再也不會用冰冷的目光令他無地自容。
高不識在另一艘船上,凝望著黃河上空遠遠的皓月,那善良如眾人父%e4%ba%b2的許地,永遠成為了大漢朝踏破匈奴的墊腳石。
霍去病沒有了戰馬,也不願意跟新的戰馬在一起。
他獨自坐在一艘破冰船的船頭。
他將戰盔從頭上取走,清涼的黃河春風輕拂著他的頭發,在他的額頭上,留下輕柔的觸摸。他的脊背依然高挺結實,那獨對黃河的背影卻有說不出的寂寞。
阿赫就躺在他的身邊,醫師已經明確診斷,阿赫的%e8%85%bf已經廢了。他失去了他那個最勇敢的哥哥,也從此再也不能騎馬了。
霍去病衝著趙破奴大聲道:“趙破奴,唱一首!”
趙破奴站在另一艘破冰船的船頭,他的喉嚨已經在戰鬥中徹底喊破了,他再也不會有那樣清澈乾淨,令長安歌者都為之失色的嗓音了。他的眉頭沉沉鎖著,也許,他再也不會為了某段朦朧的感情,為某一個美麗的姑娘唱情歌了……
此生此世,他第一次違拗了霍去病的軍令,一聲都沒有出。
船在風浪中微微顛簸,霍去病將自己的手輕輕插在黃河水中,厚重的黃河水在他的指間劃出一道道水波深痕,一道道痕痛到了他的心中……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一個年輕的聲音在黃河滔滔裡,仿佛明月從天山緩緩而出,“山何巍巍——天何蒼蒼——風蕭蕭兮易水寒兮——”
兩千將士靜靜地看著他們的主帥,他們從來沒有聽過他唱歌。
即使他身為主將,他們也很少聽到他說話。他一向以戰刀為言語,以廝殺為歌唱,他的行動力就足夠他帶領上萬鐵騎橫掃大漠。 +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他的聲音和他們一樣吞過河西的沙,咽過河西的風,依然是這樣如祁連山雪水一般明亮。
霍去病唱道:“魂兮——歸來——”
趙破奴粗啞的聲音奪空而出,應和上他的將軍:“魂兮——歸來——”
高不識略帶匈奴口音的嗓子也混在了歌聲中:“魂兮——歸來——”
兩千軍士飲過匈奴血,也濺過袍澤血,生與死對於很多人都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感覺了,他們跟著他們的將軍一起反複%e5%90%9f唱著:“魂兮——歸來——”
兩千黃河船夫也加入了行列,四千八百大漢的昂藏男子,在這個深深藍天,清清圓月下,唱得沉渾: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山何巍巍,天何蒼蒼。風蕭蕭兮易水寒兮。魂兮歸來,以瞻河山。
身既歿矣,歸葬大流。生即渺渺,死亦茫茫。壯士去兮不複返兮。魂兮歸來,莫戀他鄉。
身既沒矣,歸葬南瞻。風何肅肅,水何宕宕。帶長劍兮挾秦弓兮。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身既滅矣,歸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黃黃。首身離兮心不懲兮。魂兮歸來,永守%e4%ba%b2族。”
沉渾的歌聲伴著沉渾的黃河水,帶著他們渡到了生之彼岸。
七千漢軍英靈,空留在河西的漠漠上空……
長安歸
第十九章
“驃騎將軍率戎士逾烏盭,討遬濮,涉狐奴,曆五王國,輜重人眾懾慴者弗取,冀獲單於子。轉戰六日,過焉支山千有餘裡,合短兵,殺折蘭王,斬盧侯王,誅全甲,執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首虜八千餘級,收休屠祭天金人!”
劉徹用力擲下朱砂筆:“好!朕的驃騎將軍果然是天生福將,這一戰打得好!”他本擬一萬人馬與河西匈奴族打一個賭,沒想到這一個賭居然贏得如此精彩。
“備宴,先給朕的愛將洗塵。”劉徹宣布下去。
霍去病帶回來的殘部暫時駐紮在長安城郊外三裡地的徐屯,趙破奴、高不識這些人的軍功都要有一個詳細的統籌與核算才能夠按照功勞各分賞賜。但皇上已經迫不及待要見到自己的將軍了。
霍去病一乘快馬先入未央宮,首先接受了禦用醫師全麵的身體檢查,然後沐浴更衣,以朝服拜見皇上。
皇上安排的洗塵宴十分豪華奢靡。
文武百官悉數到場,美酒、水果、炙肉、各種美味擺滿在宮殿的案幾之上。
就連歌舞也非尋常紅妝蓮波舞,特地選了五行五色的武德之舞。
兩百名青年男子身著紅衫黑甲,按五行之陣,或持劍或持戈在大殿之上雄渾起舞。鼓聲雷動,戰靴踏颯,眾人皆似能感受到戰場風雲之變幻,征戰沙漠豪情之勇悍。
武德之舞剛剛退去。
又有四目黃金,蒙熊皮的儺巫身著玄衣朱裳,持戈揚盾,領著十二獸衣毛角的伴舞,在建鼓的沉重捶響聲中,登上了黑紅帷帳飄拂的大殿。
……
霍去病撐著頭被這一切鬨得頭疼,滿案的珍饈美食對他沒有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