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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願 亦舒 4915 字 2個月前

“見麵才講。”

她坐在沙發上看雜誌,隻見大班過來扶著門框,對她視而不見,轉頭問馬利:“呂小姐在哪裡?”

芳契過去輕輕搭住她肩膀,悄悄說:“我在這裡。”

她一轉過來,看到芳契,張大嘴巴,硬是合不攏來,下巴的韌帶像是壞掉了。

芳契離她很近很近,她噓了一口氣,順手關上會客室門。

“我是芳契,你記得嗎?頭一次來見工的芳契。”

她漸漸想起來,許久許久之前,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始自大學出來,冒昧到華光毛遂自薦……

是,這是芳契,錯不了,她記得,她問:“但時間已經過去,當中發生許多事,你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我也在場。”

“但是你好像往回走了十年。”

“沒有,我沒有往回走,我知道相信這個故事會有點兒困難,但我說的都是真話,我身體的年齡往回走,我的思想沒有。”

她老板倒是個聰明人,“你的意思,我倆沒有代溝,交流毫無問題。”

看!芳契慨歎,她統統明白,關永實還不如她。

隻見她坐下來,“我不管你外型老嫩,可是,這是如何發生的,你碰上了外星人還是怎麼樣?”

聽,聽,明白人就是明白人,不用解釋也明白,不明白的人就是不願意明白,說破嘴皮也不管用。

“你肯定你喜歡這個樣子?青春不是一切,你可以相信我,芳契,你可有想過這也許是自尋煩惱?”

芳契答:“已經來不及了,幫我的人不知道猶疑是地球人性格最大的特色,他們沒有讓我詳加考慮。”

“但是,”對方靜下來,“即使想清楚,你還是情願要這個新的身軀吧?”

芳契不知道,她神色凝重地抬起頭,剛想把事情經過向這位亦師亦友的老板說清楚,會客室的兩扇門被驀然推開,來人是關永實。

他一看到呂芳契便低聲嚷:“又是你。”

芳契忍不住苦笑同第三者說:“他終於看膩了我,希望我天天換一個樣子。”

關永實指著她說:“你說你是呂芳契,那麼,以前那個呂芳契在哪裡?”

芳契指一指小關的%e8%83%b8膛,“做論文用這種楔而不舍的態度還差不多,永實,我還以為我倆的感情已超%e8%84%b1查根問底。”

“不,我同芳契感情基礎建於了解,我現在不認識你,你是一個陌生人。”

芳契的老板歎一口氣,“你們需要獨處。”她要退出。

“不用,”小關說,“我要徹查這件事。”

芳契喚住他,“慢著,這是我家門匙,在聘用私家神探之前,你先去書房閱讀電腦紀錄,自然明白。”

關永實猶疑片刻,才接過鎖匙,拂袖而去。

芳契坐下,用手搗著臉。

老板同她開玩笑,“漂亮的少女,你緣何悲傷?”

“去你的!”

“看情形,關永實所喜歡的,實在是舊日的你。”

芳契深深吸進一口氣,“我在華光的職位沒有問題吧?”

她老板為難地看住她。

芳契大吃一驚,“你說過隻講能力,不講外形。”

“小姐,即使同事們接受事實,外頭的客戶會怎麼想?有許多技術性的問題有待克服。”

嘿,時窮節乃現,“你妒忌我,所以留難我。”

隻聽得老板慢吞吞笑道:“誰說不是,非要付出適當的代價不可。”

芳契一時不知是真是假,臉色大變。

“你讓我把細節打通,便知會你複工,對了,那電腦紀錄,最好也給我看一遍,好奇心誰人沒有?”

芳契哭笑不得。

“你打後門溜吧!彆騷擾我員工的情緒,”她拍拍芳契的背脊,安撫她,“我會作出適當安排。”

芳契走到街上,才發覺她失去的也不少。

她的事業,她的感情,都起了變化。

彼時雖然抱怨生活平淡沉悶,一切按部就班,什麼都在意料之中,但勝券在握,信心十足。

現在她仿惶。矛盾。躊躇,一如少年時,原來心靈與禸體不可能完全分家。

芳契疲倦了。

回到家中,她用力按門鈴,小關來開門給她,一見芳契,他神情困惑,疑幻疑真:“他們把你怎麼了?”

芳契歎一口氣,“彆誤會,他們是好人。”

“分明把你當作實驗品,太不負責任。”

“這是我的夢想,他們實踐了我的願望。”

“芳契,你不過是說說而已,每個人在極端勞累的時候都會突發牢騷,你並非真的想回複青春。”

芳契說:“我害怕身體一日比一日老醜,我怕它衰竭,我怕它不中用,我怕它有一日崩潰,而我活潑的靈魂卻要與它陪葬。”

“芳契,這是生命的自然現象,無可抗拒。”

“芳契你叫我芳契,永實,你終於承認我是芳契。”

永實說下去,“照光與影的說法,你將重複十七至三十四歲這一個環節,之後,還不是照樣衰老死亡,你並沒有賺得什麼。”

“我賺得另外一個十七歲。”

“你又不是女明星,靠年輕平滑的麵孔吃飯。”

“我全身充滿活生生的力氣。”

“恭喜你,明日可到碼頭與苦力爭一朝夕。”

“永實,你對我請尊重些。”

永實把她拉到鏡子麵前,“看,看清楚你自己,多麼可笑,三十多歲的人,穿著十多歲的衣服。”

芳契氣鼓鼓他說:“你是我所知道唯一不崇拜青春的人。”

“不見得,隻有少許毫無自信浪擲生命的人才怕年華逝去,芳契,你不應該是那樣的人。”

芳契生氣,“我以為你一旦了解真相便會對我冰釋誤會。”

“剛相反,我對你非常失望,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永實語氣有點兒無措。

“你可以擁抱我跟安慰我。”

永實到這個時候,才勉強笑起來,把芳契擁在懷中。

第七章

那感覺是陌生的,這不是呂芳契的身體。

很多時候,過馬路。跳舞,永實都有機會攬到芳契的腰身,鬆且軟,他喜歡那感覺,也已經習慣,此刻在他懷抱中的芳契明明是個少女,他不自在地放開手。

感覺是難解釋的一回事。

芳契說:“你知道我一直有遺憾。”

“我可不當那五年是一個障礙。”

“你家人呢?”

“愛不得夠,才借口多多。”

話還沒說完,電話鈴便響起來,說到家人,家人便到,是芳契的大姐。

“小芳,你最近去看過母%e4%ba%b2沒有?我很擔心她的狀況,上午同她通電話,她堅持前兩日見過小阿固,這是不可能的事,兩地乘飛機要十八小時,老人家倘若忽然糊塗,怕是一種不吉之兆,你趕快送她到醫院檢查一下。”

芳契捧著頭唯唯諾諾。

“小芳,你應該與母%e4%ba%b2接近點兒。”

芳契的容忍力比從前差得多,忽然說:“為什麼,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城市?假如這是主要理由,那麼,明天我也可以移民。”

“我不過請你注意母%e4%ba%b2的身體。”

“你要是有你表現的一半那麼孝順,你就該終身不嫁服侍老母。”$思$兔$網$

“不可理喻!”大姐摔掉電話。

永實問她:“這種爭吵是必要的嗎?”

“彆管我的家事。”

“我所欣賞的成熟。婉曲、肯為大前提著想的呂芳契到什麼地方去了,你看你,動不動生氣鬨憋扭爭口%e8%88%8c便宜,這算什麼?”

“我累了,忍氣吞聲這些年,緊守崗位,任勞任怨,久了好像活該吃苦似的,為什麼我要那麼懂事,為什麼我不能同他們一般見識,為什麼我不能斤斤計較?”

關永實冷冷看她一眼,毫不動容,“因為你是呂芳契,你是個榜樣。”

“笑話,我也薄有積蓄,乾嗎要早睡早起,辛勤工作,母%e4%ba%b2又不是我的私夥,噓暖問寒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關永實詭異地看著她,“你慘了,芳契,你現在兼備新中年的嘮叨與少年人的憤怒,不但一無是處,且討厭非凡。”

還沒有說完,芳契已經抓起一隻大花瓶,剛想兜頭兜腦摔死關永實出口氣,誰知猛地想起手上是拉利克水晶,理智上不舍得,隻得半湯半水地放下它,關永實說得對,她一點兒也不可愛,既無年輕人的坦率誠懇,又失去中年人圓滑老練,兩頭不到岸。

她傷懷地站在一角發呆。

永實這時不忍心,又來哄她,“他們給你幾個願望,能不能把我也變成十七歲?”

大姐的電話又來了,這次她說:“你講得好,我也有責任,我已經訂妥飛機票,明天一早飛回來探訪母%e4%ba%b2。”

芳契急道:“大姐,你彆忙,母%e4%ba%b2沒有事,由我來照顧她好了——”

大姐打斷她,“我同小阿囡一起返來,母%e4%ba%b2好像很牽記她。”

芳契一疊聲叫苦,永實把手疊在%e8%83%b8`前微微笑。

他說:“假李鬼要碰到真李逵了。”

“關永實,你給我滾出去!”

他搖搖頭,“你所有的,也不過是我,我走了,你靠誰?”

“我不要你的同情憐憫。”

永實吐出一口氣,“我猜你說得對,我不羨慕你。”他轉身去開門。

芳契至為震驚,她沒有想到永實的反應如此奇突,人不同電腦,信然。

芳契有種感覺,她可能會弄巧反拙。

世人太崇拜青春,商品千方百計要使人看上去更年輕更活潑,化妝品。衣服、健身用品。健康食物,都意圖令顧客長春不老。

尤其是女性,為著瞞那三五七歲,出儘百寶,喪儘尊嚴,試想想:一個人竟以自身的年紀為恥,多麼匪夷所思。

人對人最大的恭維,往往是“你又年輕了”,“你同班同學看上去似你母%e4%ba%b2”……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芳契受生活中這種畸型現象影響,也渴望越活越回去,沒想到關永實不吃這一套,他是例外。

他是那種罕有的、不抗拒、不力爭。情願優雅地老去的人。

他在門口轉過身來,“我一直覺得你是頭發白了任它去打理清潔算數的那種瀟灑自在人,芳契,告訴我,這是一宗意外,完全出乎你意料。”

芳契不能誣告光與影。

她說:“我們倆人都需要靜一靜。”

“你講得對。”

永實離去。

芳契內心閃過一絲恐懼,她可是要失去他了?

大門關上後小小客廳顯得分外冷清。

她把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