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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願 亦舒 4800 字 2個月前

紀初的男人老得更快,因為從前老式女人不敢嫌男人老。

回家途中,芳契忍不住想,能夠被永實那強壯溫柔的雙臂輕輕擁抱,必然是曼妙的經驗。

年紀一大,不論性彆,思想就漸漸猥瑣,芳契不由得漲紅半邊臉。

叫小關擁抱她,也不是那麼艱難的事,挑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放一支輕音樂,主動把雙臂搭上去,相信他不會推開她,相信他會就勢抱緊她。

但是要做最好早做,現在才做,時間又不對了。

永遠隻差那麼一點點,今天的呂芳契姿色不比從前,每逢喜慶宴會,有誰舉起照相機,芳契總想避開鏡頭,靈魂是否被攝不打緊,照片往往忠實錄下她的雀班眼袋,真正受不了。

永遠沒有擁抱過,還可以在心中盤旋:那感覺想必是好的,真正抱在一起,也不過是平凡的一男一女運用身體語言。

睡得不好的晚上,芳契總覺得有人輕輕擁抱她,她清晰地知道,那人是關永實,或是,她渴望他是關永實。

路國華君從來沒有人過她的夢。

第一次發現關永實不再是小男孩而是一個英俊動人男人的時候,是在一個很普通的場合。

開完會,她笑著與廣告部的女職員高敏說:“我跟你介紹一位小朋友。”

關永實過來招呼,女方那驚豔的神色使芳契愕然,她轉過頭去,重新以客觀的目光打量小關,她明白了。

什麼小朋友。

他渾身散發男性魅力,下巴那俗稱五點鐘影子的青色須根尤其動人,這個一直替她挽公事包的小夥子是幾時由小醜鴨變成天鵝的?

隻見高敏扭著身子過去握手問好,媚眼如絲,聲線忽然高了三度,芳契才知道她從來沒有注意過眼前的風景。

她沉默許久。

彼時小關已經成為華光的正式員工。

隔了四年,她才對他稍加注意,原來他在大學裡念的是工商管理,原來總經理是他的表叔,原來他比她小五歲,原來全公司都知道他仰慕她,原來所有情人節的神秘賀卡由他寄出。

芳契真想找個地洞鑽。

然後虛榮心自她腳底往上升,接著朝東西方伸延到雙臂再衝向她腦袋,她決定控製自己。

在這之前,路國華已跟她說:“兩年來,我得到一個結論,你好似完全沒有某種需要。”

芳契維持沉默。

最後路國華似是嘲弄,似是自語,他說:“男裝穿得太多了。”

這是芳契所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回到家,芳契打開露台長窗,看向星空。

下半夜的流星應比上半夜多,在英仙座方向又出現一顆焰火般的流星,它闖入大氣層,使空氣發光,電離。同時燃燒氣化,劃出一條光的痕跡,來得突然,去得迅速。

芳契不由得仰臉許願:“請賜我,”什麼,關永實說的是什麼?對了,“請賜我一具玉女金身,一切從頭開始。”

夜深,說完之後,芳契撫摸雙臂,一邊嘲弄自己異想天開,一邊走回室內。

這時,那流星忽然在半空中拐彎,閃閃生光,猶如一架幽浮,像是聽到她的願望,然後,終於消失在黑絲絨般的天空中。

芳契洗一把臉,看著鏡中的麵孔,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星期天,心情開朗,化好妝,穿上本季最新的時裝,芳契自問還可以充充場麵。

但很多時候,芳契都會說:“三年前?三年前我打老虎。現在都不想動。”

從前聽到長一輩的同事談論計算退休公積金,她如聞天方夜譚,通通事不關已,現在有人抱怨外幣波動,黃金大跌,芳契也會伸一隻耳朵過去。

真不值,沒有真正瘋狂過,沒有真正庸俗過,沒有躲過懶,沒有偷過步,彈指間芳華暗渡。

芳契上床睡覺,不然天都快亮了,明天還要同關永實開會。

朦朧間心特彆靜,芳契向自己說:“爭取到經濟與精神獨立,等於已經賺到金剛不壞之身,還要換玉女金身來作什麼?”

她又輕輕回答:好去追求關永實。

她轉一個身,又想:現在也可以向他表示心意。

不,不能用這個軀殼,什麼樣的年紀做什麼樣的事情,戀愛是少男少女的特權。

芳契忽然間清醒,她自床上坐起來,%e8%84%b1口喊出:“誰?”

房間內寂靜無聲。

當然隻有她一個人。

芳契又躺回軟枕上,剛才,有三兩秒鐘的時間,她有種感覺,恍如附近有個人在向她提問題,訪問她,叫她此刻便去與關永實說個清楚。

太累了,精神變得恍惚。

“你希望一夜之間變回去,還是逐漸回複青春?”

多麼有趣,居然還有選擇。

啊是的,什麼都需要適應期。

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三個孩子的母%e4%ba%b2身上,她可不能一日比一日年輕,孩子們會不認得她。

“漸進,還是即刻。”

這個問題倒很難回複,照說,什麼事都是即刻兌現的好,馬上,現在,這一分鐘,刹時間,但芳契並非急進派,她總共花了十年時間建立她的事業,用無比耐力克服無數關口。

她輕輕呢喃:“漸進吧,給我一個月時間,調轉我的新陳代謝頻率,不應太難。”

她熟睡。

第二早醒來,紅日炎炎,早忘記前一夜的事,她隻記得小關會在本市逗留一段日子,他代表多倫多總公司前來與她算帳,小關公私分明,事情或許會有點兒棘手。

梳洗完畢,芳契套上半身裙,裙頭有點鬆,像是腰身突然緊了一點兒模樣。

半年前芳契跟大隊去健身室做過體操,非常有效,睡得著吃得下,肩膀寬了,腰圍縮細,正當她要進一步努力,公司卻派她到倫敦去了一趟,三個星期後回來忙做報告,渾忘健身一事,那三公斤額外體重悄悄回轉,坐在她腰圍與%e8%87%80圍之間,舒舒服服,再也沒有異心,再也沒有離意。

今天,這三公斤好像忽然不見了。

芳契無暇去想它,扣上腰頭,取過外套披上,匆匆下樓。

才睡了幾個鐘頭,但是神清氣朗,且自覺體態輕盈,許久沒有這樣好感覺。

到了下午,看見關永實,她更開心,姿態明快,如一頭小鳥,辦公頓時事半功倍,問題雖然沒有解決,但情況大有希望好轉,整組工作人員都十分滿意。

芳契約好小關一起晚飯,洗手的時候,女同事高敏先在鏡子裡凝視她,然後轉過頭,近距離瞪著她的臉,芳契莫名其妙,自問沒有敵人,便無懼地笑笑,抹乾手。

女同事發難,非常乾脆直接地問:“芳契,你用什麼牌子的麵霜?”

芳契退後一步。

“簡直返老還童,起死回生,你臉上雀斑起碼去掉一半,快快介紹給我用,不得有誤。”

芳契這才抬頭照鏡子,這才有時間看到自己的臉孔,沒有什麼不一樣嘛,高敏神經過敏了。

芳契拍拍高敏肩膀,“彆疑神疑鬼,這不過是隻新粉底,遮暇作用特強,包拯擦上都變小白臉。”

“不,”高敏異常堅持,伸手指向芳契的臉,“這裡這裡那裡那裡,明明有痣有斑,今大部失蹤了。”

芳契不禁有氣。

這女人,這樣徹底地研究彆人的臉孔,真無聊。

她說:“我的臉有什麼,我應當知道。”

“是不是做過手術?”

越間越離譜,芳契覺得沒有必要解釋,輕輕推開高敏,撥一撥頭發,推開洗手間門。

高敏在後麵蹬足,“呂芳契,你好自私,有什麼好東西都不告知老姐妹。”

老姐妹,真有她的,肆無忌彈攤開來說,芳契無意黃熟梅子賣青,但對此等放縱言語,卻不敢恭維。

高敏從前不是這樣的,早三兩年,她雖然活潑,也還有個分寸。

芳契伸手把頭發撥向身後,倒是一怔,她摸摸發腳,頭發怎麼長了?

上星期六才修過,她擺擺發尾,實在無暇研究,到會客室去見關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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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小關一見她,總是立刻跳起來,同時伸手接過她的公事包。

芳契已相當習慣,她笑說:“我們今天吃哪一方?”

“四方。”真的有間日本館子叫四方。

他倆雙雙出門,其他的同事會心微笑。

都會人不愛管閒事,這一樁是例外,為時太久了,變成公司曆史的一部分,舊同事很自然將這一段消息傳給新同事聽,新同事遇到更新的同事,又忍不住把故事複述一遍。

沒有人明白他倆為何不結婚、訂婚。同居,甚至是公開關係。

他倆坐下來,先叫酒喝。

小關說:“芳契,今日你的精神比昨日好得多。”

“暖,我也覺得如此。”

“看樣子,現在把壞消息向你公布,你會受得住。”

“壞消息!”芳契二怔,“什麼壞消息?”

“我會留到春節才走,一共兩個月。”

“什麼?”芳契十分意外。

“不要怕不要怕,喝杯酒定定驚。”

“公司調你回來?”

“不,這是我的假期。”

“六十天無所事事,你肯定你會習慣?”芳契訝異。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關永實伸手過去,握住芳契的手。

芳契把手一縮,“我知道了,”她靈光一閃,“你要到彆的機構去試試,永實,華光一向對你不薄,莫非有更好的機會,更大的挑戰等著你?”

永實笑,“與工作沒有關係。”

“那是什麼?”芳契心癢難搔。

“我想用兩個月的時間,看看,能不能打動你的心。”

芳契呆住,瞪住他,一口米酒卡在喉嚨忽然變得不上不下。

“我們從來沒有奉獻過時間給這段感情,也未真正悉心經營,一年才見幾次麵,然後就以熟賣熟,瘋言瘋語打趣數句,請間如何開花結果?”

芳契總算把酒咽下去,溫和的米酒像是變了烈酒,融融然溫暖她的心,芳契笑了。

“從今日開始,我要天天坐在你麵前,直到你說好。”

“你認為值得?”

“是,十年已然過去,我還沒有遇見比你更適合我的女性,我要作最後努力,還有,現在我倆看上去再合襯沒有,我不想給你機會亂找借口。”

再拖下去,他正當盛年,她已垂垂老去,更無理由在一起。

“永實,我們隻不過是談得來而已。”

他搖搖頭,“遠遠不止,何必自欺欺人,下意識,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等你。”

這樣過一生豈不美妙,陰差陽錯地一直等,好像已經發生了,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