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師兄瘦弱的身子透露出一種不容拒絕的氣勢。
“真是。”仿佛看著玩鬨孩童一般,師傅無奈地笑著,“鹹兒難道你們都忘了?五絕已經死了啊。”
“師傅……”
“如今站在這裡的,不過是一個擔心幺兒的可憐老頭,隻想伴她一路前行罷了。”
捧著寫著詔命的布帛,她些微愣怔。
“還是說論到對京師的熟悉,你們有誰能比得過老夫。”
當然這不是問句,否則也不會有一路相攜的師傅和十一師兄。
餘秭歸看向那個因巨大城樓而驚歎的少年。
“門上點的是金粉吧,明明很富貴,師傅為何說京師已經衰敗了呢。”娃娃臉看向自進入順天府變開始沉默的老者。
歎息混合著%e4%b9%b3白色的晨霧,自王叔仁的口中嗬出。
“對於京師來說,最大的衰敗便是王畿之地儘豪奢,而四方之境草木折,這是失道的預兆啊。”
她微楞。
一路行來借宿的農家皆是粥如稀水,開始時她還以為是主人小氣,直到無意間瞥見見底的米缸她才明白,原來天災與苛稅在摧垮一個個裡甲。以致於天子腳下的直隸,都到了這種不堪重負的地步。
的確,相較於村落裡透風的矮牆,為慶雙節而點金彩繪的京師城樓顯得那麼不合時宜,以致於透出幾分衰敗的腐氣。
一百零八響晨鼓漸進尾聲,新漆的城門緩緩開啟,而這不過是“裡九外七皇城四”,京師的二十城門之一。
因近一年中陰長陽衰的冬至,雖過平旦,天光依舊暗沉。大街上朦朦朧朧隻見人影,很是鬼魅不清。
“道長,幾位道長是從外地來京的吧。”不知從哪裡竄出個人擋在他們身前。
“相公如何知道。”背後就是右安門,王叔仁明知故問。
“嘿嘿,我不僅知道你們是從外地來的,還知道你們是來做什麼的。”這人很是油氣地靠近,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建築,“是來‘金魚池’作法的吧。”
金魚池?她與十一麵麵相覷,然後看向師傅。
“那相公這是?”王叔仁也沒反駁,順溜問道。
“金魚池裡金鯉長斑,這本就是不祥之兆,再加上……”那人鬼頭鬼腦地看了看四周,“聽說聖上不好,宮裡四處尋仙防道請人來驅鬼神,治金鯉呢。”
老目一顫,王叔仁推開那人。“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怕他不信似的,那人忙拽住他的道袍。“千真萬確,皇城裡爺兒有人,這幾天和尚道士不知來了幾撥。您看前麵那可是武當道士,早您一步剛到。”
順著他手指看去,確實有幾個道人。
“雖說武當道士名滿天下,可沒了這個東西,一樣治不好啊。”那人賊賊一笑,自袖子裡取出一個小白瓶塞到王叔仁手裡。
“這是?”
“一道和尚的舍利粉,彆說金鯉了,連死人都能醫活!道長你不信?”那人摸出一個銅牌,“我家以這個營生,從前朝王墓裡掘出了一道和尚的舍利,如有假話天打雷劈!”
手指天,腳踏地,頗有幾分正氣模樣。
“那前麵的武當道士小爺我可是連搭理都懶得,若不是看與道長有緣,我還真舍不得出手。”袖中握手議價,“給這個數,咱倆門清,怎樣。”
撥開他的手,王叔仁一揖。“多謝相公。”
“哎!這半不囉囉,嫌貴可以說啊!”
身後那人還在吆喝,不一會便從議價變成了順嘴的京罵,聽得十一起了一身%e9%b8%a1皮疙瘩。
“師傅?”他不解地看向王叔仁。
從頭到尾,亂七八糟,他怎麼聽不懂?
“夜方五鼓未啼鴉,小市人多亂似麻。賤價買來盜來物,牽連難免到官衙。”一邊%e5%90%9f誦,王叔仁一邊看向昏暗天色下的街道。
隱約間人影攢動,胡同巷角滿是擺攤設點的小販。
“這裡的東西不是贓物便是贗品,晨鼓而合,日出則散,趁未明之際做見不得人的買賣,京師人稱鬼市子。”
鬼市子?
秭歸亦打量,果然天光昏昏,如人與鬼市。
“不僅如此,這裡還是京師小道消息的集散地。”
“哎?”十一圓圓的眼眨了又眨。
“京師南門正陽門是天壇與山川壇所在地,後日便是冬至,天子自皇城而出至正陽門祭天祭祖,因此這幾日正陽門戒嚴,普通老百姓是無法進入的。而為師之所以領你們從臨近正陽門的右安門進京,就是因為這裡鬼市子,以及右安門裡的神廟道觀。”
“金魚池便是其中之一麼?”秭歸一邊問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向後瞟去。
王叔仁輕頷首。“金魚池傳說為九重宮闕,‘池上有殿,傍以瑤池,’為曆朝天子供奉之所。池中有金銀鯉,池水為民,銀鯉為官,金鯉為君。池水汙則天下亂,銀鯉弄波則朝有奸權,如今金鯉生斑……”
“不過是冬日日照不足,京師人真是大驚小怪。”最愛玩樂,也最曉雜事的十一懶懶道。
“問題就在這京師啊,京師便是最大的鬼市。”王叔仁微微蹙眉,看向心思明顯不在這的老幺,“阿歸,你朝後看什麼。”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原來是鬼市裡的小販,“那些都是騙人的伎倆,你莫要上當了。”
“是,師傅。”
她徐徐收回視線,就聽馬蹄聲聲,由遠及近。即便夜未央,馬車上的金飾花紋也清晰可見,紅漆車輪如火一般破曉而來。
京師騁馬,如此囂張的做派,千萬彆是她想的那樣。
但顯然老天沒聽見她虔誠的祈盼,車輪在她麵前精準停住。
“上車。”
精致的雕花木門裡傳來平平二字。
她看了看已無人影身側,患難不見師兄弟,沒想到連師傅都靠不住。
事已至此,隻能拚了。
兩眼一垂,她心無旁騖就往前走。
北地風大沙塵多,聽不見是常有的事,常有的。
負手而行,她走得不緊不慢,一雙眼不時瞟向跟在身側的馬車。
雖裹著密實風衣麵目不清,可馬夫身形高大,舉手投足透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再看車身,一朵金盞花極儘妖嬈地鑲嵌其上。這就是家徽吧,貴族的標誌。
再看不遠處,師傅和師兄上了一輛毫無裝飾的小車,衝她招了招手以示安心。看來是早有安排,這樣也好,就不必擔心牽累他們了。
瞟眼身後,她默默地想著。
人和車拐進小巷,昏暗的晨光中,隻見幾個黑影生怕跟丟了誰,速度極快地尾隨而至。
從頭到尾什麼也沒看清,不知是什麼妖法,還是鬼神降世,幾人隻感到迎麵一擊,然後便不省人事。
踩過撂倒的最後一個人身,餘秭歸摸摸耳上碧璽,老牛慢步地走向停在巷口把風的馬車。
雕花木門大開著,車裡人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漂亮的俊眉微微揚起,像是算準了她會上來似的。
餘秭歸撇撇嘴,終是不甘心地走了進去。
本來就沒什麼天光,在加上身後車門關上,密不透風的車廂裡驟地沉黯下來。她有些不安地向外挪挪身,腳腕卻被人準確捉住,一把拖進車廂深處。
“做什麼……”氣息不穩的發音,她仰麵躺在毛氈上,死死瞪著如毒蛇般懸在上空的某人。
“做什麼?”語調輕得讓人發毛。
一雙春眸雖凝著她,可她卻不信黑暗裡他能看清。於是她狠狠瞪,至少氣勢決不輸人。
“盟主大人的身手可真不一般,也不枉在下為您%e4%ba%b2自把風。”雖然沒有磨牙,可這語調比磨牙還要恐怖。
“誰知道剛進京就被人跟蹤……”自知理虧,她的聲音軟了下來。
“隻是京師?”*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哎,這人能不能彆這麼敏銳。
歎了口氣,她試著坐起身,可上方的他絲毫沒有挪位的跡象。推,她推,推不動啊。
有些喪氣地倒在毛氈上,她認輸。
“自打當了這個勞什子盟主,找茬的人便沒有絕過。”餘秭歸老老實實道,“君子點的還會開打前道句切磋,大多數都像今天這樣偷偷跟到無人的地方,然後出手。不就是盟主之位麼,弄得像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真可惡。”
她語調軟軟發泄著多日來的冤氣,聽得上官不由輕笑。
“聽說秭歸這次英雄救美出儘了風頭,沒有%e4%ba%b2眼看到可真是可惜啊。”
英雄救美?這話怎麼怪怪的。
窗棱上透著薄光,她不解地看向上官。
單說相貌,這人不若蕭匡的不羈,沒有嶽君山的精致,也難比衛濯風的孤高,甚至連江湖盛傳神佛氣質也是假的。
怎麼她越看越覺得順眼,越看……
“看什麼?”遲遲等不來她的反駁,上官有些心煩。
“看你。”
聞言,黑眸耀出驚喜。“秭歸這麼想我?”
“想你?”她鸚鵡學%e8%88%8c道。
俯身看著她,上官笑得春色滋蔓。“你眼中不是思念又是什麼。”
“這樣啊。”她似懂非懂地眨眼。
隻覺此時他的眼中是真心實意的笑,這笑如融冰的泉水,點染春眸,潺潺涓涓流淌出無限情意。不僅順眼,而且引得她心跳一滯,全身痙攣般得毛孔張開。
妖孽啊。
隻是,以前也見他笑過,為何沒有這種無力抵抗的錯覺?
她很認真地想著,抬頭隻見他目色貪婪,眼神□得讓人發毛。
原來是吃人的黑山老妖,背上竄起冷汗,她急忙道:“子愚怎知我今日抵京。”
抽出她發間的木簪,上官意心情頗好地看著她黑發散亂的美模樣。“你說呢。”
能這麼準確地堵住她,顯然是有線報。不說蕭匡早她一步進京,就說方才師傅和十一師兄很有默契地棄她於不顧——
絕對是共謀,集體作案不會錯了!
見她纖指越握越緊,上官意勾起%e5%94%87角。“若不是你執意做這盟主,你師門也不會將你托付於我。”
托付?這分明是打包外送,就差道一聲慢用了。
“秭歸,你看似散漫,實則用心,原本你上擂台隻為阻止衛濯風奪得盟主之位,與你師兄自相殘殺。誰知那日衛濯風擂台遇險,生死一線,若不救他則衛九心傷,所以你這才擊敗了北狄鮮於氏。你最怕麻煩,手捧官印時你定是悔恨交加,沒有半分心喜。隻是,當授印的官員提到你的使命時,你心動了。”
眼皮一跳,餘秭歸看向他。
“聽來是武林盟主,實則是朝廷對付流民的爪牙,這爪牙與其是彆人,不如是自己,至少可以以由你來決定出不出手,抑或是對誰出手。”上官凝神看著她,“江湖有條規矩,擊敗盟主的就為盟主。此次你奉旨上京,非但不會如你父兄所願想交出官印,反而是想將江湖人引上京城。”
晨光漸明,靜靜地灑在車廂裡。因是坐著黑發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