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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約期 安妮寶貝 3158 字 3個月前

最後約期

安妮寶貝

少年時,他最常做的一個夢是關與安的。

她穿著那條白棉布的裙子。洗得很舊的白色,泛出淡淡的黯黃。

好象一直在下雨。安的頭發是潮濕的,水滴一點一點地,從她的發梢淌下來。她安靜地坐在那裡,孤單的,不知所措。

他說,安,跟我回家好嗎。他突然感覺自己觸摸不到她。安抬起頭,她的臉象小時候一樣,總是習慣性地仰起來看他。天真的,沒有設防。林,我的蝴蝶沒有了。她的手心裡是一隻空空的紙盒子。

盒子上粘著蝴蝶支離破碎的殘缺翅膀。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紅色鮮血。她無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後去。好痛,林。她輕輕地對他說。

每一次,他都是這樣,喘熄著在黑暗中驚醒。

她好象是一個被不斷揉搓著的傷口。在時間裡潰爛著。

她是在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轉學來到他的班裡。

老師說,安藍,對同學們介紹一下你自己好嗎?

十歲的小女孩,站在那裡,孤僻的一聲不吭。長長的黑發遮住了她的小臉,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頭。她那時是從城市裡下來,到在楓溪的奶奶家寄養。

是他從隔壁教室裡搬來課桌讓她用。她從書包裡掏出一個紙盒子放進桌子裡。他說,這是什麼。她不響,隻是抬起頭來看他。陽光下女孩的臉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眼睛。驚異地以為裡麵有淚光閃爍。但仔細一看,隻是很潮濕罷了。

很快他就發現了那個紙盒子裡的秘密。

那是在上一節自修課的時候。大家很安靜地在做作業,突然有一隻蝴蝶飛出來,在教室裡盤旋。接著兩隻,三隻,,,,。很快的,教室裡就飛滿了斑斕的彩色蝴蝶。孩子們一下子就鬨裡來,笑聲叫聲不斷,爭著去撲打。

當班長的他隻能站起來代替老師維持紀律。隻有坐在角落裡的她是一動不動的。他走到她麵前,掏出那隻紙盒子,裡麵還剩下一隻蝴蝶,在撲騰著翅膀。她仰起臉看著他,臉色蒼白,眼神卻是倔強的。他猶豫了一下,就把那隻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後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麵去管束同學了。

放學的時候,他在校園的草堆裡看見了她。黃昏寂靜的暮色裡,她輕輕的哭泣是微弱的。那隻皺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他站在她旁邊,手足無措。這個孤獨的城市女孩,幾乎從不對彆人說話。

他說,我可以帶你去捉蝴蝶。南山那裡有很多。

她第一次對他說話。她的聲音異常的清甜。我隻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她的淚水無聲地就淹沒了他。

他們晚飯也沒吃,就一路跑到了南山腳下。

田野空闊寂靜,暮色蒼茫的天空上,隻有褐色的鳥群飛過。

大片茂盛的蘆葦在風中搖擺。一條幽綠的小河緩緩地流向田野。稻田彌漫著成熟中的清香。這裡距離小鎮的住宅區已經有點遙遠,遠遠的還能看見飄散的炊煙。

他說,晚上我替你做一個網兜。我們明天中午再來。現在好象看不見蝴蝶。

它們回家吃飯去了。她說,我們再走過去一點看看好嗎。我從沒來過這裡。

他帶她去了。然後在南山的另一個山坡下,他們發現了那片墓地。

全鎮所有死去的人大概都埋葬在這裡。

一塊塊冰冷的墓碑豎立在漸漸聚攏過來的夜霧中,突然讓他有點恐懼。

她在墓地裡走來走去,白裙子象蝴蝶的翅膀無聲地掠過。一邊輕聲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麵去,嚇得他連聲叫她下來。他感覺她突然變得快樂和自由。她把從墓碑邊折來的紫色雛菊,一朵一朵地插到頭發上去。

我喜歡這裡。她看著他,眼睛明亮得讓他不安。

南山是他們最常去的地方。

有時候他們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頂上,看山另一側下麵的村落和水庫。他們在一起不常說話。安在山上從不要林照顧她。危險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隻是無聲地跟在他的身後,不讓他看她%e8%85%bf上,手臂上的血痕和傷疤。

下山路過墓地,她總是會提出要玩一會兒。林就坐在一邊,看著她在墓碑之間跳來跳去。然後有一天,她對他說,她的父母離異,誰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這裡。她說。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裡。

他笑著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她說下去。她說話向來不羈。

漸漸她習慣留在他家裡吃飯。林的父母都喜歡這個言語不多的女孩。有時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著。頭發上還插著各種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來找。她還是睡著的。林就陪著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記得她柔軟的身體伏在他的背上,辮子散了,長長的黑發在風中飄動。然後象花瓣一樣,溫柔地拂過他的臉頰。

他一直都記得那個夏天的下午。他突然發現她的蝴蝶不見了。

你把它們都放了嗎?他向來不同意她捉蝴蝶。沒有,我把它們埋了。她的臉上一片平靜。

什麼?你說什麼?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隻蝴蝶死了。我害怕它們都死掉。還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們放掉的。

為什麼要放掉?它們是屬於我的。

他是這樣的氣憤。任何話都不想再說,一把就推開了她。

晚上她的奶奶找到他的家裡,說她沒有回家吃飯。

天下起雨,她穿著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輕輕閃動。他找到她的時候,她的頭發都已經潮濕。她就坐在墓地的一塊石階上,手裡拿著那隻被他扔掉過的破盒子。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抬起頭看他的時候,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淚光。他突然明白了她內心的孤獨和恐懼。他把手輕輕地蓋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後再也不會捉蝴蝶了。林。我把它們埋在這裡。她給他看草地上的一個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好象很多血。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指。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裡。那雙手是冰冷的。他隻能痛楚地看著她。那年她十四歲。

那天晚上,他把她背回來。

他背著她穿過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們都打濕了。她突然問他,林,為什麼有些墓碑上麵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因為他們生前在一起,死後也不想分開。

我們呢。我們死後是不是要分開。

你要我和你在一起嗎?

是呀。林。我們住在下麵,還可以在黎明到來之前爬到南山去。

傻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卻發現她已經在他的背上睡著。

十六歲的時候,她離開了楓溪。因為奶奶病逝。她的一個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

在小鎮的汽車站,他拿出一隻銀鐲子給她,上麵有他自己刻的一隻粗糙的蝴蝶。

我一直想送一隻不會死的蝴蝶給你。他說,你會要嗎?

她把它戴到她細瘦的手腕上,仰起臉對他笑。

他用手蓋住她調皮的眼睛,不讓她看見自己的淚水。

放開來的時候,他的手心裡一片溫暖的潮濕。

塵土飛揚中,汽車慢慢爬上了盤山公路。

她的信很少。

每次他都是一個人爬到山頂,坐在他們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塊大岩石上,看她的信。

林,叔叔對我不好。我想離開這裡,到彆的地方去。我已經開始掙錢,在一個酒吧裡兼職唱歌。他們喜歡我唱。

她的信裡沒有地址。他隻能寫寄不出去的信給她。安,我會考上大學,很快到你的城市裡來。請等我。

他把自己寫的信輕輕撕掉,站在山頂看著風把紙片吹散。

她到他的大學來看他。

他走出宿舍樓的時候,看見她站在櫻花樹下,微笑著看他。春日午後的陽光如水流瀉,女孩的白裙閃出淡淡的光澤。漆黑的長發,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