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涵雖知她此刻想要獨處,卻忍不住擔憂,留在近旁瞧著。
眼見這副萬般美好的佳人秋夜撫琴圖,她隻覺一瞬夢回,似乎回到了五年前。彼時凝雲初入宮,十四五的豆蔻年華,卻既無其餘女孩子的新鮮好奇,亦無嬌羞膽怯,舉手投足間貴氣凜然,成熟%e8%84%b1塵。
她初時被分來毓琛宮照顧,見了當時的路嬪第一麵,便笑對其餘宮人道:“這位小主第一眼瞧便不是個一般的,我倒直覺得自己比起她來,虛長了許多年的歲數呢!”
第一夜侍寢前,本該是少女最緊張的時刻,然而她依依臨窗坐下,一曲絲弦酹流光,沉靜平和,仿佛纖指下的靈秀流淌便可排解心中所有忐忑。
秋涵隻道自己照顧了這女孩子六年,卻從不真正知道她的心。
哪裡是不怕?哪裡是不苦?
隻是她的苦,她的怕,全部陷在了那顆不嚬複不語的清高心中,隻願自己承擔。
秋涵抹了抹眼,回轉身去,卻險些撞上龍胤。
也不知他在這裡瞧了多久。
“皇上……”
龍胤舉手止住她,目光一刻也不離開凝雲的身影,眉間揉與濃重情意。但如同白璧之痕,美玉之瑕,如今熔融的一點雜質,實是誰也怪不得他。
秋涵的聲音許大了些,殿內似乎聽到了,蠟燭立即被吹熄,再不發出一點聲響。
她忙噤聲。龍胤朝她點點頭,她便退下了,仍是一步幾回頭,生怕殿內出了什麼事。
龍胤推開房門,卻見殿內空無一人。
窗半啟,琴空歇,繡屏幽蘭幾枝,院中雨聲數點。她,片刻前仍在的,卻瞬時不見了蹤影。
他輕聲喚了幾句雲兒,心中也知若她有意躲避,是定然不會出來見的。
他知道她在哪裡。
果然,沒繞幾番,他便找到了她,內殿屏風後,一弧纖弱側影在目,嬌首微倚素織。
猶記蘇州,他終是找到她時,心中那種忽然充實柔軟了的感受。那是真真正正的尋遍萬裡山河,然而如今,僅僅幾步之遙,隻要找到了她,他心中仍是溫暖的。
“躲什麼呢?雲兒……朕會找到你的,終究會,每一次都會。”
凝雲淺笑。“並非如此簡單呢。縱然你每一次都會找到我,下一次,我還是會離開,或是遠,或是近,或是主動,或是被動,或是人離開,或是心離開。縱然你會放下其他,一次次來找。那麼……總有一次,你倦了,我也倦了。人的一輩子,帝王的一輩子,從不該隻關於分分合合的兒女情長。”
龍胤苦笑,隔著屏風,伸出手去輕撫她的細肩,被她躲開。
肅然凝起他清俊眉間。“雲兒……朕要告訴你一件事。身為帝王,早便不該有可稱成癡的感情。從今日起,朕再不會縱容自己為了一個人,幾次三番的恣肆自己的感情。”
凝雲咬了%e5%94%87,不讓他聽到自己落淚的聲音。
“因此……朕要你恣肆的活著,朕要你實現我們或許再不能熾烈的情感,朕要你從此是這座皇宮中,最最幸福快樂的人。從此,你是朕的單純,你是朕的歡樂,你是朕的任性……可以嗎?”
心底一句驚歎,升華成至暖的感動。
寒靨破冰,心無聲碎著。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嬌柔玉體輕輕順屏風滑下。龍胤瞧著她坐在地上,細臂攏膝,背脊挺直。
於是他也坐下,有些希望她能依過來。
“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
半晌沉默。
“雲兒……做朕的皇後吧。”
凝雲怔了一下,淚再次潸然。夢魘襲上心頭,她一寸寸將思緒剖開,重回那夜的驚心動魄。
“皇上何出此言呢……劫變當夜,貴嬪開宮門,婕妤護皇子,而臣妾尚是……待罪之身,怎有資格……”
“連你也不相信你自己的父%e4%ba%b2麼?”
凝雲垂首不語。她相信,隻是她相信,又有何用?
龍胤緩緩站起身來。“路相的清白,朕始終信。若他是中毒而死,或遇刺身亡,那麼玉牌便是叛黨強搶,不應怪罪他。隻待結果出來,就再不會有人說他是畏罪自殺。”
凝雲輕輕啟%e5%94%87。“那麼……我呢?和田玉盞中的毒藥……我難道無罪嗎?”
“朕自會讓納蘭婉依開口的。”他堅定道。
話凝%e5%94%87畔,降下心頭,她知道再不需她多言什麼,然而,仍是情不能堪。
“皇上去瞧瞧貴嬪妹妹罷。失子之痛……此刻她是最需要皇上安慰的。”
他注視她許久,終是轉身離去。
凝雲甚至未回頭瞧他一眼,隻仍坐著。良久,才覺地板的寒氣漫漫滲入她體內,心中。纖纖響動,她知是秋涵進來了。
“秋涵……你聽到了麼?他竟要我做他的皇後呢……在如此的時候。”
秋涵輕輕將她扶起,溫聲道:“皇上他……終是覺出對主子的保護太少了罷。”
凝雲伸出一隻纖手,輕搭在她臂上,隻覺又是一陣綿軟無力,心神交瘁。這皇後之位,任如何說,也不是保護吧。
“我想出去走走。”
信宜館。
芳貴嬪向來身體康健,懷孕後雖有胎氣不穩的時候,也從未真正引起禦醫們的緊張。
如今流產,人人隻當她仍年輕,這一個沒了以後還會再有。
然而,診察的結果卻讓所有人駭了。
那一夜的兵馬刀劍,腥風血雨,竟從此剝奪了她做一個母%e4%ba%b2的權利。
林若熙再不能生育了。
龍胤得知後也是震驚,責令禦醫們儘可能細心調理。
若熙從不作苦於人前,隻將心中唯一柔軟的地方留給龍胤,其餘時候便同往常一樣,灼灼丹眸中不含一絲悲戚,錚然一身,仿佛發生的一切都是值得。溥暢與她從不%e4%ba%b2厚,然而她失子後,卻是溥暢來瞧的最多。
暮秋浮霜漸洗了玉階涼影,夕陽抹抹流瀾,環繞樓台,端的欣然凝雅。在這深宮中,似乎無論如何的%e8%84%b1穎,到最後都是會融於片織金碧,再無本身張揚的。
若熙與溥暢共倚欄畔,眺望黃昏的天邊。若熙湘赤一身的曳然,舉目送去白鷺一行,靨露華韻。溥暢默默觀視著她,目光越發憐惜,然而此時此刻,哪怕流露一絲憐憫都會衝垮若熙的所有堅強。
溥暢向來是不喜若熙為人的。
然而叛變那夜,她竟冒著生命危險,衝破敵圍,助解急困,不可不說是值得任何人珍惜的丹心一片。
“婕妤妹妹何必一直陪著我呢?”若熙輕揚%e5%94%87角,並不瞧溥暢一眼。
“貴嬪姐姐不需要人陪麼?”溥暢淺然靜笑,話語越發溫意盎然。
“需要的人……怕不是你。”話落,若熙有些發窘。她不知這何溥暢哪來的神力,在她麵前,竟連她林若熙這樣不認輸的人都會不經意地吐露些個真心話。
溥暢秋波微轉,便知她說的是何人了。
若熙冷笑一聲,並不給她回答的機會。“妹妹真真是忠心呢!知道皇上此刻……顧不到我,所以乾脆替他來顧,讓他安心待在毓琛宮,是麼?”
溥暢秀眉一蹙,隨即便舒展了。
“姐姐不說,我還不覺得。這麼一說,倒真是有幾分意思的。”她心裡終究可憐凝雲多些。
若熙見她不否認,又是詫異。
信宜館內監的聲音適時響起,尖尖細細。“皇上駕到!”
兩人一驚,提裙下樓。若熙的身子還不好,然而步伐極快。
龍胤背手立在正殿,俊麵如寒冰一般凍著。
若熙和溥暢相對一覷,各自懂了,然而心情各異。若熙咬了嬌%e5%94%87,丹眸登時含怒,水袖一甩,屈膝見禮,便倔強地立在了不遠處。
溥暢顰起一雙浮翠眉,十根纖指攥在%e8%83%b8`前,急急上前問道:“皇上……賢妃姐姐她好些了嗎?”
龍胤冷歎一聲,並不理睬。
溥暢心急,也不知他是氣還是痛,又不敢再問,隻得道:“那……皇上容臣妾告退。”﹌思﹌兔﹌在﹌線﹌閱﹌讀﹌
龍胤點點頭,知她是要去毓琛宮。
若熙眯眼斜睨著溥暢離去的身影,半晌,才忍不住偷看了龍胤一眼。
怎麼,在她那裡碰了釘子,受了氣,才來看我麼?
瞧著他又歎了口氣,眉宇間略有舒緩,轉頭走近她幾步,關切問道:“身體好些了嗎?朕瞧著氣色還是有些蒼白,要多休息才是。”
雖是關心,卻顯尋常客套。
她知道,在毓琛宮中,他定不是這樣說話的。
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她正思量,卻見小長子來報了。
“啟稟皇上……”小長子似有些猶豫,瞟瞟若熙,不知該不該開口。
若熙倒也識相,微微低頭道:“皇上恕罪,臣妾有些乏了,可否……”
“去吧。”龍胤簡短答道。
若熙一怔,抬頭去看他。
他明顯知道小長子要說什麼的,怎麼臉色變的這樣快?到底是什麼要緊的事情,竟不待他回聖澤宮,直接報到信宜館來了?
見他已鐵青冷冽的臉色,她又是一股無名的狐疑湧起。
似乎……不妙呢。
待若熙的身影幽幽消失在飛花屏風後了,龍胤才叫小長子接上上麵的話。
“請皇上回錦陽殿罷。陳大人正在候著呢……路丞相的死因,已有結果了。”小長子是自小跟著龍胤的人,自知龍胤此刻是等不得到錦陽殿才有結果的,因此隻哭喪了臉,戚然道:“奴才也是沒想到……怕是誰也想不到……路相……竟真是自殺的。”
寒秋冷風掃堂而過,碎成冰棱,竟像粒粒帶尖,刺的人生疼。
上林苑。
頭頂的天空三度碎裂,雨將傾,風已稠,嬌花飄搖,池影散亂。
凝雲身著一襲水藍珠翠雲紋魚尾曲裾,繡的幽蘭出雪。她夾緊披肩,隻道前幾日還是輕寒的可人天,如今冬季腳步愈近,天氣也愈發寒的徹骨了。
輕輕在福香亭內坐下,坐看風雨起,卷了殘陽最後一抹溫光。她笑歎,如此的景象也不知看了多少,再如何的波瀾,她也該寵辱不驚了吧。
要是此時……有人能陪便好了……
耳畔的明月鐺叮咚響動,竟也是狂風奏出的嘉華樂章。
雙眼漸漸朦朧了,她忽然那麼想念路府,想念爹,想念先生,想念年幼時的點點滴滴。
低頭拭淚,再次抬頭,卻見一個頎長的身影隱約印入目中。她輕輕坐直,細肘抵在了冰冷的石桌上,纖手托腮,一雙靜眸默然注視。
紛亂雨幕中,她縱是看不清他,也看的清他手中的水晶鳳池。
水織成的珠簾遮擋了一切外物。亭中,終有了另一個人的呼吸……卻不是她想要的那個人。
“你……怎麼會在宮中?”她詫異道。以龍晟如今的身份,怎麼能如此自由的出入宮中?
“放心,不會出什麼事的。不記得了麼……你還欠我一盤棋未下完呢。”龍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