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不要到處亂跑’,那神情要殺人似的。先生,我的病到這種程度了麼?”
廿一 流息
作者有話要說:然而她,在口口聲聲地說著,
皇上,請還雲兒自由……
還我自由……
目光中竟是萬分的疏離,失望和決絕。
雲兒,你叫我怎能開口用孩子來逼你留在我身邊?
眾生殿。
正是辰時,平日裡門庭若市的眾生殿今日卻不著人煙。凝雲和沈凡遠遠地便瞧見成叔在大門口候著,枯黃一張布滿風霜滄桑的歲月臉龐,瞧見兩人來了,馬上咧嘴笑了。
從前不曾注意,如今細瞧,凝雲不禁覺得這老人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偉岸氣節,尚未全被歲月磨去,正如同成旭淵一樣。
“少主恭候小姐多時了。”成叔笑道。
他認準她會來麼?心底冷笑,眉眼給出一絲不屑的側睨,揚袖而入。沈凡輕咳一聲,微微皺眉,似乎責怪她在長者麵前無禮。
凝雲暗暗有些後悔。也是呢,自出宮來,似乎越來越不知禮了。
眾生內果然空無一人。
稍事半刻,又一名迎客的來了——長孫尚瑾。尚瑾並不似妹妹任芙,是一見驚目的美人,她那一派的素雅氣質、隱約動人是要用心用時去品的。雁過沉綠,花落息聲,靜默的魅力,是她給一切人的畫像。
不知怎的,凝雲總有種感覺——尚瑾可以看穿她的內心,或許不僅僅是她的內心。成旭淵的,任芙的,任何人的。
然而,此刻,她卻也可看穿尚瑾了。
那雙絳紫深眸中,隱藏著一團可燃儘一切的火焰,就與妹妹任芙一樣。然而,任芙,是有焰便痛快瀉出的快火;而尚瑾,隱忍處可致千年,一旦爆發,便是天雷勾動地火的勢不可擋。
所幸,尚瑾真的擅於隱忍。
“今天倒是個晴天呢。”言笑晏晏,池麵冰層壓儘了一切波瀾,她的美一日清似一日。“少主從未揀過如此的晴天入流息殿……小姐請隨我來吧。”
流息殿。
果然,眾生過,浮莘過,下一站,是流息了。
眾生,平地觀人,幸有伴,人聲喧而人生齊。
浮莘,居高臨世,念有明,高燈懸而高登離。
而流息,已是精靈%e8%84%b1塵,盼無垢,天倘遠而天堂近。
如果說經了前兩層,凝雲還隻是歎工匠手藝靈感的奇妙,如今到了流息,凝雲再不複疑了——人間從不曾應有這一座樓,沒有魔法異秉,沒有天神禦賜,絕不應有這一座樓。
祥雲吐幻,卷雲離析,積雲蹙神,烈雲翻滾,高雲彈輕,素雲如歌,彤雲若焰。仍是四麵是窗,仍是斜傾四成,向下望去卻不見塵世,向上忘去亦沒有烈日利光。
如同天地之間,削出了這麼一截太虛幻境,以雲織成,玲瓏輕盈。
流息,已是完完全全的空中樓閣。
雲流雲息,雲卷雲舒。至純至粹,至神至悟。
真的可以飛麼?
如此自由地飛麼?
見伊人心醉神迷,成旭淵笑道:“可離窗遠些,這裡地高風大的,若吹了你出去,便宜了玉帝,我倒還舍不得呢……”話出口,自覺有些輕挑,忙將後半截吞了回去。
凝雲倒並未留意,仍賞著窗外一望無垠的雲海奇觀。
站在窗口瞧風景的她,不曾知道自己亦是彆人眼中的風景。
喜歡這裡麼?願意留下嗎?
他很想問一句,又不忍擾了她如此凝神的時刻,隻好繼續等著,但腳步輕移,就讓她的縷縷芬芳,深深滋入。
佳人觀雲,便有公子觀佳人,想看兩不厭,不輸詩仙與敬亭山了。
這麼一候,便是兩個時辰。
“瞧夠了麼?我們的七日之約,並非觀景吧。”他終究忍不下去了,溫聲出言。
凝雲回頭瞧他一眼,兀自走入內殿,坐在了棋盤一側。
玉指輕揉,指甲如貝般圓潤珠華,仍執白子。
他亦坐下。
今日的棋盤與前次不同,凝雲發現,前次為水晶鳳池格,而今次,是玉珠鸞宿格,比起前者,更是珍品中的珍品。
路府中原有一塊,凝雲娘%e4%ba%b2去時隨之入了陵墓,是故她從未見過,隻聽先生講道,說是玉珠鸞宿格為棋客所珍,當年王積薪得一塊,於其上刻了後世棋手耳熟能詳的“十訣”,便流芳百世,故而後世棋客再得此格,亦喜刻字,不一定是棋訣,亦有很多是贈語。
龍胤亦有一塊,寶貝的很,上麵刻的是什麼她從不知道。
玩笑時她也不平過,平日什麼金的玉的,進貢的饋贈的,他是並不吝嗇的,唯有那方玉珠鸞宿,硬是不給她瞧。
她每每便猜測,王積薪是龍胤太傅一般的人物,必定亦將玉珠鸞宿傳與了他。他的那一方,就是王積薪的一方,為了尊重亡師,才束之高閣,好生地供奉起來,再不許外人瞧。
想起這一折,她不免眯目去瞧成旭淵這棋盤上所刻的字。
不知是棋訣,還是贈語呢。
三行字,每行七言,顏色是淡淡的蕊黃,她頗辨了一陣子才勉強讀出。
影逐烈陽身去京。琴斷殘今空餘半。春彆三日獨不尋。
不是棋訣,卻也不像贈言。她隨意想了片刻,仍不解何意,便先放在一邊,凝神對弈。
黑棋先行,星小目開局。
凝雲隨即應了二連星。
對弈時凝雲甚喜執白,旁人難免不解,認為白棋是落後手的一方;然而,他們不懂的是,讓對方先行,便可先得對方的意圖。凝雲雖是棋力非凡,然而布局功力略顯薄弱,因此,應著對方的布局而變,正是她應走的套路。
成旭淵亦是高手中的高手,前次一役,雖是他敗,卻自敗中取了經驗,很快摸熟了凝雲的招法。
果然,這一局棋,幾十手過,凝雲蹙眉了。
他左突右進,讓她竟辨不出任何陣法。
思索片刻,她索性扯開大旗與他對攻,四路掛角。此時他倒不急了,兀自守住中腹,坐看風雲起,待她四麵來攻,分手簡而化之,緊守而不攻。
她心中一緊——一定是中圈套了。
宛若回到了毓琛宮中,龍胤便是如此這般,壞笑著瞧她手忙腳亂,自己卻穩坐泰山,讓她攻,隻為尋她開心,而後在關鍵手上略略化解,便回回取勝。
成旭淵果然如此快便摸準了她的命門。
不,不,龍胤□了這許久,怎麼自己還無長進?她長考半晌,果斷鎮頭,三三連跳。此為最強手,她不信他可以不應。
果然,成旭淵被迫應了。
凝雲暗笑,先手又回到了她這邊,如果她猜的不錯,成旭淵下一手應為拆,那麼她隻需……
拆?
沒來由的,玉珠鸞宿上的三句詩跳回了她腦中。
字謎中,最常見的是拆字謎。
她走了神,三句話的解釋,順理成章地拚湊在了一起。
影逐烈陽身去京。
“影”去“日”,再去“京”,便是“彡”。
琴斷殘今空餘半。
“琴”去“今”,再取半,便是“王”。
春彆三日獨不尋。
“春”去“三”“日”,便是“人”
三部拚在一起,此字為——珍。
珍。
空氣中似也滑過哢嚓的一聲,如同閃回,塵封了數日的夢魘如今被打開了封印。一切都回來了,月下朋月宮的鬼魅幻影,犬牙般猙獰的碎珠、斷玉,歐陽流鶯一頭烏發披散,麵白如枯,那聲聲淒厲的哭泣,龍胤因憤怒而血紅的雙眼,她仍聽得到自己恐懼的心跳……
一切,都因為這個字代表的那個人。
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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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登時亂了。皇宮裡的一切,痛苦、猜忌、誤會、陷害、嫉妒,接二連三的回憶湧來。
蘇州的安詳美好,先生的體貼關心,得觀眾生殿的驚豔,結識成旭淵、尚瑾、任芙的奇妙之旅,一切都美好的像是偷來的時光。
她背後,還有著那許多的糾葛紛爭。
為什麼,這裡也會有一個“珍”字?
為什麼,這裡有如此多的紫瞳女子,皆為巫女,卻有那麼一個,出現在了紫禁城的沉香閣裡?
為什麼,成旭淵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處境?
這一切謎團的答案究竟在何處?
靜心,方可為棋。
如今,她怎麼還能靜心?
凝雲情緒的變化儘收成旭淵眼底。
他暗笑了,儘管她仍落子若飛,然而兩眼烏睫忽閃不定,眸中光點亦如此遊離,怎能騙的過他?
“一切需解釋時,我自會解釋,請你靜心。我並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絕不會放過乘人之危的機會。”他倒是真心提醒她。
然而,她怎麼可能再靜心?
成旭淵歎口氣,落下一子,緩攻。
做一次正人君子,也罷。
凝雲沉%e5%90%9f片刻,不應,轉手自中腹跳出,強行%e8%84%b1先。
惡手,連連惡手。
一個時辰後,第二局戰畢。
三目半,凝雲完敗。
不知是因了敗局,抑或因了陰魂不散的“珍”,凝雲一陣急火攻心,體病分明已好轉多日,如今卻是一陣血氣上湧。她想轉過身去,然而一個站立不穩,隻得撐住玉珠鸞宿,咳了幾聲,纖肩頻顫微微。
成旭淵忙起身扶住她,那一瞬間頗有些怕再被她甩開。
她並未抗拒,於是他大了些膽子,輕輕幫她拍著後背,溫和而輕柔,透過月白的輕紗,似乎真的暖了些。她輕輕抬頭,暗罵自己竟有些享受這一刻的四目凝望,肌膚相接。
成旭淵蹙眉瞧著懷裡的人,知她是病弱,卻難免欣賞起平素淡妝的她,紅暈上頰,櫻%e5%94%87微抿的刹那芳華。既在雲間,流息殿不受一絲乾擾,隻有他們兩人。他的愛意,轉瞬之間便在這高遠飄渺的雲中之境傾瀉,溫暖掌心緩緩下滑,她的纖腰,尚不足他一握……
猛一抽身,凝雲又搖晃了一陣,怒視著成旭淵。
這,就過分了。
她既來赴了這七日之約,便是……接受了他“一生一世”的條件。
偏偏她輸了這一盤。
然而,現在,是一比一,還有最後一盤,她的命運,還在自己手中。
成旭淵黯然收了手,轉身歎氣,溫聲道:“凝雲……回去吧,第三盤,仍是七日之後……彼時在溯機殿——眾生的最高層,一切……都會改變……”
再不顧他的關切,她推開玉雕的門,在尚瑾不解的目光中,飛也似的逃掉了。
紫瞳盯住那纖弱背影片刻,她搖搖頭,輕聲走進內殿。
“還有那流連的千玫香氛呢……”尚瑾顰眉道。
“果真有麼?她用香料並不很多吧。”成旭淵道。
尚瑾慘然一笑,伸出一根玉指,點點他的眉心。“不曾留香於室,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