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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棋待詔中,與路丞相交情最深的便是這顧師言,凝雲從小便是以世伯相稱的。他的局觀了無數,方才她便覺棋風有些相似,原來真是他。
這時,一年輕人施施上前,雙手一拱,神色甚是恭謹。
凝雲點頭,示意他可以說話,他才緩緩道:“在下姓陳,在蘇州一帶亦算是結識了一眾文人雅士……”停頓一下,他笑道:“……卻從未見過姑娘。方才聞姑娘一席話,在下才發覺,蘇州走遍,竟遺了一世外仙姝。”
凝雲打量這年輕人——白巾束發,棱眉環眼,身量高,眉間央著些文人的不凡氣宇,卻明明是經不起深究的虛浮氣宇。
世外仙姝?
她抿口一笑,並未答話。
那年輕人見她一笑便又是秋波流轉,百媚叢生,不免癡了,紅著張臉開口問道:“聽姑娘口音,似不是江南人士,敢問芳名是?”
聽到這裡,凝雲一怔。
以她如今的處境,哪裡是可以隨處招搖的呢?她看看四周,見竟有幾十人圍著自己,才道不妙。想這些人也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管保不住便有人能認出她來。更彆提顧師言了,若一會兒他從浮莘下來,自眾生離開時見到她,就真是大事不妙了。
她暗暗遞了個眼色給沈凡,站起身來,示意還是走的好。
沈凡見凝雲神色一變,當下雖有些疑惑,卻也沒多問,牽了她的手,二人向眾生殿門走去。
剛要走,卻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二位且慢。”
凝雲回頭,正是方才那年長家丁。
家丁緩緩行了個禮,恭敬道:“小姐,我家少主請您上去。”
一語既出,又是平地驚雷。
成旭淵在江南的名聲便已是不小,能得見他真麵目的,仍是少數。
他的眾生殿,亦並不隻有華美,還籠著層層的神秘,向來隻有“眾生”一層許尋常人等進入,“浮莘”已非常人可得,錯得是顧師言級彆的大師才在考慮的範圍。多少人,或是有才或是有勢,便是削尖了腦袋也不能獲此殊榮。
而再往上,“流息”和“溯機”更是有如神地天梯一般,為外人所罕至。
但這女子,初來乍到,簡簡單單一番解棋之語便可一步登天?
凝雲見自己再次驚了眾人的目,卻並無心情再流連,於是隻麵無表情地答道:“替我謝過少主好意。然我與先生還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失禮。”說罷要走,卻無奈仍被人層層的圍著,無路可走。
家丁一笑,似乎早料到不會這麼容易,倒也不著急挽留,隻慢慢自樓梯上走下。沿著他走的一路,人們均忌憚地散了開去。
隻給凝雲留下了通往“浮莘”的路。
凝雲正急著,忽聞另一側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
顧師言。
這下是真的糟了,她心道,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怎麼辦呢?
她正在遲疑,另一麵樓梯的腳步聲卻已越來越近了。
怎麼辦?
怎麼辦?
眼見那家丁有些老謀深算的笑意,先生一頭霧水的皺眉,眾人大驚小怪的瞪眼,凝雲頗有些煩了。
乾脆去會會這個成旭淵,又能怎麼樣?
再次舉首,眾生殿果然是露天的。
旭朝已濃,灼灼其華。
日光如此無私擁抱的地方,竟也是神秘的地方嗎?
浮莘。
自己竟真是好奇的呢。
何時,竟是如此自由過?
凝雲莞爾,對沈凡耳語道:“先生,你且在這裡等我片刻。”
沈凡見她俏顏著喜,眼角帶著些笑意,亦不加阻攔了。
凝雲施施走到家丁身邊,溫言道:“請帶路。”
家丁在前麵引著路,凝雲卻在細細品著這眾生殿中另外的奧秘。繡鞋踩在階梯上,她低頭看去,果然是山澗碧含石所成,晶瑩剔透,鳴聲悅耳。
這樣的奇石,找到一塊便是要擺起來炫耀的,成旭淵卻拿它作這任人踐踏的樓梯,也不知是不識貨還是不屑識貨。
樓梯螺旋形上升,七繞八繞凝雲便不知方向了,隻覺身邊越來越是奇異。
迷離的香薰氣,又是攝人心魄的異族之香。
大概已到浮莘了吧。
仍以素瓷打底,鑲的是水藍鏤空的碧玻,點著墨綠、烏黑貓兒眼。如此一扇門便在凝雲麵前出現了。
家丁稍稍欠身,退到了一邊。
門緩緩地開了,兩名女子正分立兩側,迎在麵前。
一個著薔薇絳紫色的鶴穿芍藥雲紋紗,一頭深褐色秀發,間或幾絲胭脂紅的,綰成流波繞月髻,夭桃般豔麗嫵媚的臉頰之上,自然又是如鑽紫瞳。凝雲頗看了一會兒,才發現她就是方才歌台上的舞者,如今近看,才看清這美人的相貌氣度,果然不同尋常。
右邊一個年長些,墨綠紉紗的雁過沉綠緙絲裙,與那舞者發色眉眼很是相像,然而一雙眼眸如湖般沉靜,溶了些嫵媚,多了些嫻雅。
這綠衣女子眼見凝雲,似乎沉默了半晌,打量的很是認真。
然而她很快便掏出了溫暖的微笑,柔聲道:“小姐有禮,我家公子就在內殿恭候。”見凝雲仍盯著那紫衣舞者,她笑道:“本該先介紹的。民女的漢名叫長孫尚瑾,”她指指舞者,“這是我妹妹長孫任芙。”
長孫任芙微微頷首,笑靨甜美,目光真摯,雖有些掩不住的叛逆傲氣,卻完全不似她姐姐的深藏不露。
仿佛感謝方才二人在“眾生”中心靈相通的一瞬對視。
並未再多言,長孫尚瑾和長孫任芙帶著凝雲穿過了似乎無儘的長廊,才又到了一扇門前。
尚瑾恭敬地將門拉開,便與任芙轉身告退了。
門甫開,內殿是圓形廳樓,宏偉壯觀,四周以窗相圍,傾約六成,更顯廣袤光芒,一方水晶棋盤置於房間中間,黑白子已整齊地回到了棋盒之中,正是方才棋戰進行的地方。
凝雲又走幾步,才看清了那個在中心窗前背手而立的人。
一陣驚悸讓她幾乎窒息了。
這背影,何其熟悉的。
那刻骨銘心的輪廓,一樣的俊逸挺拔,一樣的英氣逼人。
正是那個毓琛宮中臨窗賞月的人,那個每每與她對弈從未輸過的人,那個贏了之後又假惺惺地來哄她的人,那個輕輕攬過她纖肩在她耳邊念著“雲兒”的人。
那個她百般相怨卻無計可相忘的人啊!
怎麼會是他?
她心中一陣慌亂,向後退了幾步,有些趔趄。
麵前那人聽到聲音,回過身來。
“浮莘”中一陣穿堂風過。還是盛夏呢,怎麼這樣冷的刺骨。紗衣輕輕被風掀起如雪的明肌半寸,輕柔無比,卻如傷口揭開一般痛徹骨髓。
是老天在與她過不去嗎?
凝雲顫唞了,幾乎聽的到夢破碎的聲音。
她自嘲地笑笑,心道,居然還在妄想他會來找我?千裡江南,萬裡河山,他自是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張龍椅上,做他後宮佳麗三千的堂堂帝王,哪裡少她一個?
成旭淵。
得見真麵目了,原來真真是不凡。兩人對視一瞬,凝雲心道,真的與龍胤好像——白衣玉立,身長挺拔,劍眉星目,輪廓硬朗而果敢,眉宇間似乎結著與生俱來的貴氣和天賦異秉的英才。
然而又大是不同的,龍胤的氣度多是英氣睥睨,而這成旭淵眼角掛著些不與世歸的桀驁不馴,隱者氣度。
龍胤是傲,他隻有更傲罷了。
她是中了什麼邪,居然會乖乖上樓,看到這個如此像他的人,自取其傷?
凝雲笑笑,微微斜著嬌首,抱肩蹙眉瞧著這不知掀起她心中多少波瀾的眾生殿少主成旭淵。⑨本⑨作⑨品⑨由⑨思⑨兔⑨網⑨提⑨供⑨線⑨上⑨閱⑨讀⑨
初見時已被心傷銘刻。
這邊成旭淵自然是不知道她心中起伏的,隻見她一雙美目先是驚訝,又是失望,如今又是這似笑非笑地,%e5%90%9f%e5%90%9f顧盼,流轉神飛,初見的佳人,萬種情意似都叫他看全了。
傾國傾城的佳人他見的多了,美貌已不再能讓他傾倒。
可眼前這人,一忽的情意變幻,竟讓他產生了想了解她的衝動。
多年後,他回憶起這眾生殿的相見,大概亦不會知道,這讓他一眼便動了心的寫在美人朱顏上的情意,竟都是因回憶另一個男子而起。
二人就這樣沉默著。
凝雲也自等著。
半晌,成旭淵開口,緩緩道:“這……我倒沒想到了。”
這樣的開場白,凝雲亦沒有想到,%e8%84%b1口問道:“沒想到?”
成旭淵笑道:“方才成叔倒是好誇了小姐一番如何如何才貌雙全,我初時未信。如今看來,也真是不該信。”
凝雲不答話。
“他口中描述的照小姐不及遠甚。”他簡單地接道,岔開了話題,緩緩幾步走近她,“在下有個問題想請小姐賜教。方才小姐說,若白棋應了,黑棋也有退路,隻需繼續攻擊白棋大龍,再將中腹稍加整理,也是可生變數的,對嗎?”
凝雲答道:“正是。”
成旭淵道:“你未曾注意到方才白棋布的是流星局麼?”
“流星局?”
“不錯,流星局意在偷襲,四三位上的一手便是處於守勢的明證,攻龍是萬萬不可的。另外,流星局中的中腹是可失之防線,若費子來整理,便會落了下手……”
凝雲並不辯駁,隻耐心聽著,時時點頭。
待他說完了,她才正顏答道:“少主布流星局,我已看出,然而你所謂的守勢卻是一派胡言。”
成旭淵一怔,臉色微變,然而風度還在,仍溫言問道:“請小姐指教。”
凝雲閉目了一忽,再次睜眼後,信然道:“少主的流星局並不是一般的流星局,星位占穩不說,四三……七七……六九三位上各布埋伏,”她憑記憶道,“這三位都是白棋大龍喉結之位,起一手便可連出一片。若是一心防守,隻找偷襲的機會,何必埋伏如此大的攻勢?這是……這是……星火燎原局……”
又是一陣心傷。
這個成旭淵果然是老天派來揭她傷疤的。
流星嵌三位火關,即星火燎原局,便是龍胤耐心教過,她卻從來不會用的局。
……罷了,罷了,下次朕輸給你還不行麼……
……贏也不是,輸也不是。孔子果然說的不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夠了。
她要離開這個地方。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不知又過了多久,成旭淵緩緩問道,麵色亦有些異常,一雙俊目閃爍的古怪,似回憶起什麼。
想起方才那輕狂的年輕人,今日竟已有兩人打聽她的芳名了,凝雲此時已是無心多談,冷冷道:“少主不必知道。”說罷轉身欲走。
成旭淵並未起急,仍是一副深不可測的神情,不緊不慢地道:“姑娘留步。”,似乎這並非請求,甚至並非要求,不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