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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亦舒 4655 字 3個月前

“我們去旅行,離開香港一段時期,我務使要你忘了這個人。”

“到哪裡去?”我瞠目而視。

“巴哈馬群島,答裡……越遠越好。”

“帶一個黃臉婆去這種地方,豈非浪費……”?

“我求求你,”他幾乎聲淚俱下,“離開那小子,離開他。”

我發覺我與李德明是深愛對方的,我們可以白頭偕老。我倆的生活太過平靜幸福,以致有厭倦感,稍微有點風浪,時窮節乃現,馬上知道對方的心事。

我非常在乎他,而他也非常的在乎我。

直到動身去巴哈馬那一日,我都這麼想。彆以為我們夫妻倆幼稚,我們之間容不了第三者一點點的影子。

那些“大方”的夫妻看法是不同的,他們的關係名存實亡,所以才能一隻眼開另一隻眼閉地各自活動,若無其事。

我與李德明不一樣,我們相愛。

《芭蕾舞娘》

她與我們都住在落陽道這一列舊的房子裡。

母%e4%ba%b2說:她身上那條燈芯絨長褲的售價是港幣四百九十五元。

有一次我看到她穿著那條牛仔褲走過屋前的影樹,影樹開始落葉,飄進她烏亮的頭發裡,她轉過頭來向我們笑,金色的斜陽襯托起她的麵孔,我說:“嘩。”

妹妹說:“她真美麗,我好奇她究竟有幾歲。”

“或許二十三歲。”我騎在樹椏叉上。

不過母%e4%ba%b2說她不止這個年紀。

母%e4%ba%b2跟父%e4%ba%b2說:“那個騷貨……”

(騷貨。我的天。)

母%e4%ba%b2說:“……一整個夏天穿露背衣裳,到了秋天,本來以為可以天下太平,誰知她穿起緊身毛衣來,又不用%e8%83%b8罩,真恐怖。”

父%e4%ba%b2沒好氣的說:“寫封信給環境司,告她染汙空氣,轟她走,好不好?”

“嚼你的嘴!”母%e4%ba%b2笑罵。

“隻怕天下太平之後,你們這群太太奶奶平空少了談話資料,無聊得緊哩。”父%e4%ba%b2說。

母%e4%ba%b2白他一眼,很生氣。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她埋怨。

我覺得那女郎很動人。她習慣在早上跑步,七點半的時候我剛起床,可以看到她自窗口奔過,短衫、長褲、跑鞋,我們互相說“嗨”。

八點鐘她開車出門上班,一輛小小白色的雪鐵龍戴安,經過我的時候向我揮揮手。

她總記得微笑。雪白的牙齒,健康的膚色。

我們不知道她有幾歲。

父%e4%ba%b2說:“廿七歲吧,不知在什麼地方做事,不像女秘書。”

我說:“像個大學生,電影中的大學生都是那樣子的。”

隔很久母%e4%ba%b2說。“她是芭蕾舞娘。”

“啊,”妹妹說:“多麼浪漫,我一直喜歡芭蕾舞。”

我馬上聯想到半舊的緞舞鞋、黑白的緊身舞女,紗裙子,Leg-warmer,慵倦的神情,幽美的姿態,一列水晶鎮子,琴聲咚咚,美麗的女郎一轉身隨著節拍舞起來,仙樂飄飄……我愛芭蕾舞。

父%e4%ba%b2說:“排練時最好看,有種高貴的藝術氣氛,正式演出時反而太堂皇刻板……”

妹妹說:“或者我們可以去探訪她,她說不定把紗裙子借給我穿。”

她是否曾在巴黎習舞?她是否能說法語?

妹妹跟我說:“有個男人今日來看她。”

我說:“你在十五歲之前有希望成為最偉大的長%e8%88%8c婦。”

妹妹生氣的說:“去地獄!”

“我才不會去。”我說。

那個男人高大漂亮,三十多歲,愛穿灰色西裝和白襯衫。我看到他去探訪她,手中拿著黃色的玫瑰花與巧克力糖。

妹妹羨慕的說:“我希望有一日,男孩子也會買玫瑰花給我。”

早上女郎跑步經過我,說:“嗨!”

我問:“那是你男朋友?”

她轉頭說:“不,我的愛人!”她笑,然後像一頭年輕的長頸鹿般奔向前。

同日下午,母%e4%ba%b2買菜回來,發覺被鎖在門外,她忘了帶鎖匙。

碰巧芭蕾舞女郎開著小小的車子回來,為母%e4%ba%b2爬入露台,鑽進玻璃天窗,為她開了大門。

母%e4%ba%b2不再叫她“騷貨”。她讚歎說:“長得苗條,就有那個好處。”

她請女郎來吃點心。

我與妹妹齊聲問:“幾時來?”

五點鐘她來了。

頭發梳成一條粗辮子,穿毛衣與長褲,腳上一雙繡花拖鞋,鞋的趾端穿了一個小孔,繡花鞋也有點剝落,她永遠都是最自然的。

我與妹妹坐在她麵前,她的話不多。

母%e4%ba%b2問她:“怎麼,好事快近了吧?”

她隻微笑,“你是指結婚?”

“是啊。”母%e4%ba%b2說。

她說:“結婚是另外一件事。”

母%e4%ba%b2似乎很了解,隨即說:“現在你們年輕的一代都喜歡享受自由。戀愛管戀愛,提到結婚大都不情願。”

女郎說:“結婚牽涉太廣,凡是與一生一世有關的事,我都覺得應當詳加考慮。”

她們兩人說的話我都不大明白。

母%e4%ba%b2最後的結論是:“人太聰明了,反而做什麼事都不順利:過分小心,考慮周詳,想想便不敢做。”

女郎笑一笑,“你們一家一定很幸福。”她說。

母%e4%ba%b2說:“是的。”

她告辭了,臨走摸摸妹妹的頭發。

我覺得她有心事,欲語還休。也難怪她不肯把心中的話說出來,何必平白為鄰居們添增談話資料。

漂亮的女孩子多數寂寞,幸虧她有男朋友。

一天我在門口洗腳踏車,她自外回來,抱著一大包水果。

“吃蘋果?”她問我。

“好。”我坐在欄杆上,“謝謝。”

她坐在我旁邊。

我問她:“你不打算結婚?”

“我很想,可是沒有人向我求婚。”她說。

“他沒有問你?你的男朋友?”

“他不能結婚。”她咬口蘋果。

“為什麼?”我問。

“他已經有妻子。”

“噢是的,電視長篇劇中常常可以看到這種情節,但是你何必選他?有很多好男人願意娶你為妻。”

“你太樂觀了。”她笑。

我問:“你快樂嗎?”

“快樂是很深奧的事。”她說:“不,我並不快樂。”

“啊。”我說:“你心中很不高興?”

她不答。

我說:“你可以到我們家來玩,我們總是歡迎你的。”

“謝謝你。”她說。

我抬起頭,“啊,你的男朋友在那邊,他來找你了。”

她說,“我先回去了。”一邊站起來。

“喂……”我叫住她,“我與妹妹能否到你家裡玩?”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來,她說:“當然,你們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她向他迎上去,原來她的快樂與否,受他一個人控製。

我搖搖頭,或者我年輕,很多事不懂,但我也知道芭蕾舞女郎已經泥足深陷,失去自我,很難再找得到寧靜的心情。

回到家,我跟妹妹說,我們可以到女郎的家裡去,她歡迎我們。

妹妹歡呼,我們決定星期六下午放學到他家裡。

第二天她跑步經過我們的窗口,我約定她。“彆忘記。”我叮矚。

“我不會忘記。”她說:“我是很守信用的人。”

那個星期我一直等待周末來臨,很久沒有這麼興奮。

星期六妹妹穿上她最喜歡的牛仔褲與球鞋,催我出門。

我在梳頭,回頭跟她說:“馬上來。”

我們走到女郎家按鈴,她飛快的出來開門,穿著圍裙,表情愉快。≡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我做了好多的蛋糕,”她說:“歡迎歡迎。”

妹妹一心一意以為她的家一定像芭蕾舞台,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因為客廳中窗明幾淨,跟普通人家的廳沒有什麼分彆。

女郎捧出紅茶與蛋糕,我與妹妹禁不住那香味的引誘,吃了很多,她自己卻隻喝不加糖的茶。

妹妹問:“你不吃?”

她說:“我怕胖。”

妹妹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可不胖。”

她笑:“那是因為我一向不敢放膽吃。”

這次連我都笑起來。

她一直悠閒地靠在沙發上陪我們說話。

妹妹說:“我一直喜歡看芭蕾舞。”

“你看過那幾出?”她問。

“我沒有看過真的芭蕾舞,但是在電視上看過胡桃夾子與吉賽爾,電影看過天鵝湖。”妹妹答。

她點點頭,“不壞呢。”又問:“喜歡那一個故事?”

“故事大都太悲傷,我比較喜歡胡桃夾子,夠熱鬨。”妹妹說得中規中矩。

“我下星期會演出吉賽爾,如果你有興趣看,送票子給你們好不好?”

妹妹很興奮,“你是吉賽爾?”

“不不,”她笑,“我隻是其中一個鄉村女郎。”

我說:“當然你是吉賽爾,你不必騙我們。”

她後來很謙虛的說:“在我們這個舞團中,大家輪流做主角,我們目的是要把舞跳好,不是爭出風頭。”

妹妹問:“那麼你的舞衣在不在家中?我可以看一看嗎?”

“舞衣不在家,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你可以跟我看彩排。”

“真的?”妹妹拍手。

她微笑,“你這麼喜歡芭蕾舞,為什麼不學?”

妹妹說:“我隻喜歡看,自己跳起來,要下苦功,事情又不一樣。”

她聽了這話很稀奇:“這位小妹妹真是個聰明人呢。”她說。

妹妹很高興。

接著她拿出很多畫刊與妹妹一起欣賞,都與芭蕾舞有關。

我留意她的神情,她仿佛很愉快很平靜,但我知道她看到愛人的時候,連眼睛都在笑,此刻到底有點心思不屬。

我提醒妹妹:“我們已經坐了兩個小時,該走了。”

妹妹很滿足的說:“是,打擾了,你一定很忙,我們該回家啦。”

“我?”女郎說:“我除了練舞,簡直沒彆的事可做,彆客氣。”

妹妹說,“今天是星期六。”

她寂寥的說:“天天都一樣。”

這當然不是沒有人約會她,而是她根本不想跟其它人出去。要不是他,要不就孤獨。有選擇的人永遠不是可憐的人,是以我不必同情她。

我們禮貌的告辭,她替我們開門一直看我們離去。

妹妹說:“我非常喜歡她。”

“我也是。”我說。

可是我們對她再好,她也不會在乎,她並不需要我們。

我們收到她送來的戲票,一家四口都出去看芭蕾舞。

她的表演精采絕倫。

母%e4%ba%b2說:“化了妝像仙子似的……平日的輕佻勁兒也不見了,她個子又高,跳足尖舞真適合。”

父%e4%ba%b2也說:“是,我有幾個朋友的女兒都學芭蕾,可惜身裁太矮,跳起來不好看,現在她就沒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