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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亦舒 4419 字 3個月前

去開門。

門外是雅倫馮。

本想諷刺他幾句,終於忍住。相識一場,分手在即,寬容點算了。

“聽說你明天要走。”他說。

“正是。”我說。

“這所公寓呢?”他問:“任它空置?”

“這種小問題,何必操心。”我說:“你呢,聽說結婚了?”

“是。”他默然。

“你們會很快樂。”我說。

“我最恨你言語間的蔑視:‘你們’‘我們’。”他說:“一輩子忘不了。”

我很覺歉意。

隔了很久他說:“人們很奇怪,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想說:我才不會那般妥協。可是終於又忍住。

我說:“祝你幸福。”

“小白,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隻能過普通的日子。”他起身告辭時如此說。

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也是一個普通的人,隻是生活方式不同,就在不久之前,我對他很有一點感情。

我們之間隻差那麼一點點。

《彆離》

康乃明跟我說:“我決定到加拿大升學讀碩士。”

我很驚異。我以為我們兩人的關係已經下了定議,再也不會有更改,沒想到他會有這個新花樣。

“幾時決定的?”我問。

“就是這一兩個禮拜,我與爸媽商量過,他們都覺得再讀深一層比較好。”

我維持沉默。我是最後知道的一個。

“你放心,茱莉,我兩年就回來的。”他安慰我。

我忍不住笑,“我有什麼不放心?你管你去,我自在香港做我的工作,我為什麼不放心?”

“你不怕我認識彆的女朋友?”乃明詫異,“媽媽說你會是第一個反對的人。”

“你媽媽並不見得十分了解我的為人。”我冷冷地說。

乃明有點興奮,他並沒有發覺我聲音中的寒意。

“茱莉,為什麼你不到加拿大來?我們一起念碩士。”他說:“你說如何?”

“我對加拿大這地方沒興趣。旅遊倒是不錯,去讀書冰天雪地的,捱那麼幾年,早已人老珠黃。乃明,人各有誌,我認為香港大學的文學士已經足夠。”

“那麼你來探望我。”他笑說。

“偌大的旅費。”我微笑,“我情願再上一次歐洲。七年前我到過加拿大,隻覺得每個城市都差不多。”

“那麼我暑假回來探望你。”他說。

“也好。”我說:“先謝謝你。”

“茱莉,這次去我很不放心你。”他忽然說。

“話怎麼反過來說?”我問:“你不放心我?”,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在香港並不多,氣質好最難得。王老五們不是不肯結婚,而是才貌雙全,脾性高貴,家庭背景健康,又沒有糾纏不清曆史的女孩子太少。”

我又失笑。

其實我心中十二分氣苦,根本沒有任何地方是值得笑的,但我反而覺得滑稽——與乃明認識四年,自大學開始到現在,他卻說走就走,沒有一點交待——就這樣?

“我一定寫信給你。”他說。

但是我不相信信件,寫信是最虛偽的事。

“我們可以通電話。”他說。

我點著頭。我什麼都點頭。

我知道會發生些什麼。開頭是三天一封信,後來是一星期一對,再後來是一個月一封,再再後來……就沒信了。這種事見得太多,聽得太多,自己一旦遇上,也沒有什麼埋怨,仿佛已是個現成的過來人,沒有大大的驚異。

“我不舍得離開你。”乃明說。

我說:“是嗎,那麼就留在香港吧。”

“可是我的學業……”

“如果學業較為重要,何必以我為念?”

“茱莉,你還是不高興了?”

“沒有,我很高興,男兒誌在四方。”我說。

“我們或者應該先訂婚再說。”

“不必。”我斷然的說。

——訂婚。他在加拿大如果找得到更好的,馬上可以解除婚約,如果找不到,則可以回來娶我。

——不必了。他既然選了學業而沒有選我,很好,我尊重他,但是我不會做望夫石,日日夜夜盼他回來,現在年頭不一樣,女人們都學壞了。

“我們明天再見麵。”他說,“我來接你。”

“恭喜,我很替你高興,想做一件事而有能力達成理想,這是最幸福的。”

“茱莉,我會回來的。”他說。

這句話令我想起二次世界大戰的蒙哥馬利元帥。不知為什麼,我又笑了。

待我上了樓,進入屋子,放下手袋,我才真正的生氣,把鞋子摔到老遠,坐下來,用手掩住臉。

乃明要離開我了。四年來我一直以為我們會結婚的:等兩個人的收入都好一點的時候,等時機成熟,等我們性格穩定,等……再也沒想到會變成今天這樣。

他走後回來的機會有多少我不管,他一走的意思是我得另外找一個人來代替他,一切要從頭開始,我白白在他身上浪費了四年的感情。

也許話不能這麼說,他曾經帶來不少快樂的時光。愛情……愛情是一刹那的歡愉,得到過,就不應再有抱怨,有些人一輩子也沒享受過男歡女愛,因此標榜友情,朋友與朋友間算什麼,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哪。

失去乃明……我不認為可以再找回一個乃明,女人老得快,這幾年一過,再多的金錢,再成功的事業,都變成一大堆累贅,我實在不願意乃明離開我。

我一夜沒有睡好,倒點酒喝了還輾轉反側。

第二天電話在耳邊一直響,我自夢中取過話筒,那一頭是乃明。

我忽然想到他這一走再也不會打電話來,心頭一酸,兩行眼淚不由自主淌下來。

“喂,茱莉豬!”他在那邊說。

因為我比他貪睡,所以他一直叫我茱莉“豬”,大清早聽到這個稱呼,我的眼淚更加急流。

以後我要買一個鬨鐘,以後他不再會打電話來叫我起床,以後我得自己買一輛小車子開著去上班。

“茱莉——?”

“是,我半小時後馬上好。”我說:“樓下見。”

等乃明來接我的時候,我的氣已消一半。

“你幾時走?”我問。

“九月。”他說。

我點點頭。“我們還有三個月。”我說:“乃明,這三個月裡,我們不要吵架,我們不要見其它的人,好不好?”

“茱莉,你怎麼了?”他拍拍我的臉頰,“我們之中不是有人患了絕症吧?隻剩三個月,什麼意思?”

“真的,”我微笑,“以前我不懂事,鬨意氣,現在我都要補償你,我想給你留一個好印象。”

“茱莉,你說這種話,真叫我難過。”

“幸虧是夏天,我們下班可以去遊泳,我發誓會學好滑水,我不會令你失望。”

“一定。”他說:“你一定學得好。”忽然之間,他的眼圈也紅起來。

我們兩個人居然相敬如賓起來。以前連吃中飯的地點都可以爭論半日,現在我覺得時日不多,不如相讓於他,於是儘量順從。

而且我表現得很愉快。既然這一仗輸了,索性輸得漂亮點。要哭,回家伏在枕頭上哭,不要在他麵前淌眼抹淚的作怨婦狀。天下沒有二十三歲的怨婦,三十三歲也不必做怨婦,在二十世紀,這個名詞應該早被廢除。

我們更加接近,更加%e4%ba%b2熱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有這麼好的忍耐力。我愛他。我愛他超過愛我自己,所以我不再計較“得”與“失”。我原諒他。

因做得這麼自然,連自己都苦笑。^_^思^_^兔^_^文^_^檔^_^共^_^享^_^與^_^線^_^上^_^閱^_^讀^_^

我們合資買過隻快艇,叫“明莉”,他叫乃明我叫茱莉,兩個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他滑水時我開船,他開船讓我滑水,雖然簡陋,但其樂融融。

現在這隻快艇需要處置。

他說:“留給你用。”

“我一個人有什麼用?賣了它吧。”

“我不舍得。”他說。

一隻快艇不舍得,倒是舍得我。我鼻子發酸。

“留著也沒用,我一個人難道還駕著它出海不成?”我說。

“我會回來的!”他跳起來。

“等你回來,它早生了鏽,漏了底,”我笑,“還管用嗎?回來再買新的好。”

他頹然,“說得也是。”

於是我們決定賣掉它。

真是傷心事。我忍不住有一絲黯然。

乃明說:“回來我們買一艘更好的。”

“對。”我說:“不打緊。”

那夜我哭了。一個月過去,時間越來越短,我們相處越來越和治,我傷透了心,卻悶在裡麵不發作,長著一臉的小皰。

乃明說:“你怎麼皮膚不好?”

“老青春,要不就是更年期。”我笑說。

“茱莉,你會等我的吧?”他問:“會不會?”

我抬頭問:“你說會不會?”

“我不知道。”他說。

“我也不知道,”我坦白,“日子那麼長,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事,你要我怎麼樣?日日坐在家中等你的電話?”我看著他。

“我希望是,誰不自私呢,但是這種要求,我怎麼提得出來?”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我笑。

“你的心情真好!”他自我一眼。

他還發我的脾氣!發脾氣的那個似乎應該是我。

“茱莉,對不起。”他說:“茱莉……”

他說不下去,我也知道話已說儘了,這兩個月來,是我挖空心思在討好他,因為正如我說,我想給他留一個好印象。像我們這種年紀,人在人情在,愛情一分開便不再是愛情。兩年。念完碩士他尚可以念博士,博士念完,女朋友也老了,更加篤定,索性再拖一年研究院,然後挑一個十多廿歲的女孩子娶了她。這種事在小說中讀得太多,尤其是台灣小說。我不會做這種悲劇的女主角。

我與乃明在一起快樂過就足夠,時間就算不與他在一起,也是要過的,我不能說他耽擱我。

但是在香港守著,為他立貞節牌坊,又是另外一件事。我不是十六歲的女孩子,過了十八,還有二十,過了二十,還有廿二,我不能像她們那樣犧牲,我自愛得要命。一段愛情,如果要死的話,挽救無力,我隻好讓它死,去尋找更新的。我的時日無多。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虎視眈眈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說來說去是不甘心。

也算難得,雖然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大重要,但總算有點地位。

我拍拍他的肩膀。

“你以後怎麼上班?”乃明問我。

“與白色武士騎一匹馬。”我眨眨眼。

“彆這樣好不好。”他真的生氣了。

“我的夢幻車是雪鐵龍戴安。”我說:“香港沒貨,我將設法去訂一部,天天開著車子上班,開銷直線上升,隻好在衣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