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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亦舒 4428 字 3個月前

你吃晚飯嗎?”

“自然?”我說。

我心中在想,如果鬼靈精侄女兒再打電話來,我可以跟他說:“有人約會我。”

他點起一枝煙。

奇怪,就是因為那個廣告——

小林的車子趕到了。

他奔出來與蘇震佳握手,道歉,他送他到酒店。

我回家。

多少年心情未曾這麼好過了。

我吹著口哨,打開衣櫃,不知為什麼,把跳舞的裙子都取出來查看。

忽然電話響了,我連忙接聽。

是蘇的聲音,他說:“還沒睡?”

“馬上睡了。”

“記得,明天有我的約會。”

我快樂的說:“是,我會記得。”

自然記得。

《偶遇》

雅倫馮是張太太張先生介紹我認識的。

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那種在殖民地受教育,打幼稚園起就得講英文,一帆風順到香港大學,考到碩士,在政府機關找到所謂一份高薪的工作,非常年輕有為的樣子,開著一部日本房車進出上班,日日如是,可是生活得很起勁。

中國不是因為他們而強的。

我最不喜歡這種男人,一點出息都沒有,缺乏氣質,也許他是牛頭角順嫂心目中的乘龍快婿,但對於我,他什麼也不是。

況且那日雅倫馮帶著他的女友麗絲一起赴會。

麗絲是一個小巧的女孩子,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也頗能說幾句笑話,可是她沒有那種陽光空氣,大地芬芳的味道。

香港土產。我想。

張先生他們很客氣,可是我仍然覺得悶。

張說:“小白老說找不到男朋友,彆太挑剔好不好?”

我笑笑。

我怎麼挑剔?我當時想,旨趣不同的人不能夠在一起,譬如說我看上了雅倫馮這個人,他也未必會喜歡我。

張又對雅倫馮說:“他們藝術學生,就是這樣子,浪漫不羈,成天披著長頭發穿雙涼鞋曬太陽,要不就雨中散步,很不負責任的一種態度,卻又瞧不起我們這一群‘普通人’。”張笑了。

我白張一眼。

張太太說:“她還算是好的,就是那把頭發驚人點,”她摸我的長發,“天然這麼鬈,天天怎麼梳擦呢?一大把熨過的稻草似的。”

麗絲說:“不少人特彆去理發店做成這個樣子呢,很流行。”她停一下好奇的問:“白小姐你乾哪一行?”

“我畫畫。”我說:“必要時也畫帆船與蛋家婦女。”

雅倫馮聽了笑出來。

“聽她的!”張說:“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來分遺產,沒多久又回去過她那紅酒麵包的日子,她是閒雲野鶴。”

張太太說:“小白有很精明的頭腦,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問:“你們呢?你們倆做什麼?”

麗絲答:“我與雅倫是同事,同在政府機構做行政工作。”

張太太說:“他們是大學同學。”

我忽然失口說:“那不是慘過結婚?”

室內一片靜默,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走到露台去獨自坐著。

人生要過得豐富,因為我們隻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經夠狹窄,那還仿佛不夠,還得與同學戀愛,與同事結婚,彼此困死在一起,這樣子單調的生活,我不能想象乏味到什麼地步,換了是我,要做惡夢的。

張輕聲責備我:“你怎麼說這種話?得罪人的。”

我吐吐%e8%88%8c頭,聳聳肩。

“你自已是個吉卜賽,不能要求每個人像你,你要尊重彆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說。

“去你的。”

這便是我認識雅倫馮的過程。

沒想到他會打電話給我。

那天我在洗頭,正使勁地擦頭發,他電話來了。

我沒弄清楚他是誰,態度很壞。

他說:“我是雅倫。”

“雅倫誰?一百個雅倫。”我很不客氣。

“我是張的朋友,記得嗎?”他問:“我在你樓下,張托我拿點東西給你,能上來嗎?”

“哦,當然,”我說:“三樓。”

我不是不喜歡他,我隻是對他沒有印象。

他上來了,手中拿著兩張畫,一張是我在找的雙色木刻的“升官發財”圖。

我很高興歡呼起來,馬上因此對他青睞有加。

我坐在陽光下曬乾頭發,一邊與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他喝著啤酒,有種異樣的興奮。

我說:“你們也許看我不入眼,張說我不負責任,在你們心目中,我必然是個散漫任性逸樂可恥的人。”我忍不住仰起頭大笑起來,“可是我正是這樣的人呢!”

他說:“‘你們’,你口中的‘你們’是些什麼人?”

“你們呀,你與麗絲——麗絲怎麼沒來?”

“她有事。”

“請恕我直言,你們好比籠中鳥,一半是不能飛,一半是不願飛,將來結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著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機關找工作做。我不是勸你們背個包袱去流浪——那是很俗的事——可是為什麼不豐富人生呢?你們是那種念了一科食物營養學博士,便自以為有權把曹雪芹當作一種蘋果批的人。你們與你們的朋友,香港充滿了‘你們’,周末搓小麻將,到茶樓喝茶買金子儲蓄,閒時為到歐洲而上歐洲,太可怕了。”

雅倫馮跳起來,“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階級!老實說: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藝術家,故作瀟灑,不務正業,不外仗著家中有幾個錢,便惡形惡狀地諷刺人批評人,勢利!”

我瞪著他。

“人人象你這麼漂亮地生活,小姐,誰掃垃圾?誰坐銀行?誰管店鋪,你太不合理,太自以為超然!”

我把頭發一甩,“不跟你說了。”

“嘿!辭窮了。”

我夷然說:“你們這種殖民地做官的,自然有種奴才氣,有機會便在市民頭上發泄。”

“人身攻擊!”他說。

我斜斜地看著他,一邊梳通了頭發,打成粗辮子。

沒想到他居然有膽與我吵一架。

“請你吃飯。”他說。

“我才不要讓朋友看見我跟你這種人走在一起。”我說。

“你是藝術家,何必管旁人說些什麼閒話?”

我氣結。我說:“隻怕你女友麗絲不饒我。”

結果我還是跟他走了。

我也不明白這件事。

他的頭發太長,他的領帶太花,他的鞋子沒擦好,他的車子太保守,他的出身與背境都太普通……

但是他說話有一種神采,我必需承認他有幽默感而且敢打擊我。

像他說:“威爾斯%e4%ba%b2王追求你,你還嫌他老土。”

或:“你們這種留學生,學了幾句胡語,爬上牆頭罵漢人。”

甚至如:“說話這麼刻薄,當心下拔%e8%88%8c地獄。”

沒到一個月,他全部缺點都被那一份神采所掩蓋。

我相當享受與他交談。

可是麗絲很快發覺我對馮有好感,她的態度自然地惡劣起來。

她真狹窄,不見得我會勾引每一個談得來的男人。

我一笑置之,告訴張,下次他請客,有我就不必叫麗絲,有麗絲就不必喚我。

張的幽默感一向是很豐富的。他問:“既生瑜,何生亮?”⊿思⊿兔⊿在⊿線⊿閱⊿讀⊿

“她還想跟我作一時之瑜亮呢,做夢!”我自鼻子裡哼出來。

張說:“啊,沒想到你與她齊為雅倫馮爭風。”

“這種話你少說!”我狠狠道:“我不愛聽。”

“你是大小姐,她也是大小姐,都是自尊自大的角色,唯一的辦法是彆把你們兩個人擺在一起。”

我轉頭走開。

那一夜睡不著,自己檢討自己,很覺不對。藝術家要有風度,我又不是愛上了雅倫馮。

再見到馮的時候,我笑著說:“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那小器的女朋友呢?”說了又後悔,我這麼輕佻,他會誤會。

“她耽會兒來。”他說。

“啊。”我說:“那我早點走。”這話說得更錯,我的麵孔漲紅了。

馮遞給我很奇異的目光。

我把正經事辦妥後,便收拾行李打算回巴黎。空閒時間不外是泡在集古齋與嗥羅街。

我找到不少好的貨色,都釘在箱子中預備海運。

沒想到麗絲會來找我談判。

她穿著一套很拘謹的尼龍女裙,顏色很鮮豔,一看便知道是新衣服。臉上粉雖然多一點,可是仍不失為嬌俏那類,如果我有她那個容貌,我一定善於表現優點,不會像她那麼保守。

我開門給她的時候很詫異,不知她有何貴乾。但我還是請她坐下,問她要喝什麼。

“有什麼事嗎?”我問她。必然是有事的。

她說:“我認識雅倫已經十年了。”

“真的嗎?”我嬉皮笑臉的說:“我聽說過,你們是中學的同學。”

“你知道就好,為什麼要介入我們之間做第三者?”

我瞪著麗絲,我呆住了,因為沒有想到她竟會如此閉塞。

我問:“你認為我是第三者?”

“是。”她固執。

“有什麼根據?”我問。

“雅倫常常提著你。”她說。

“你認為完全是我的錯?你真的這麼天真?認為隻要第三者願意在這世界上消失,你們兩人就會和好如初?”我咄咄逼人,“你真的這麼想?你是個大學生,你在政府機關中身居要職,你怎麼蠢得像鄉下婆子?你為什麼不糾眾來拆小公館,麗絲我真替你難為情,你的思想是怎麼攪的?”

麗絲蒼白著臉,“我……”

“我不是第三者,你知道我不會拆散你們的婚姻,”我夷然,“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要嫁你那雅倫馮——雅倫馮!連中文名字都沒有的人。”

“那麼你更應該離開他!”麗絲說。

“我根本沒有跟他在一起過!”我怪叫,“從來不會!你這個可憎的女人,我真的很生氣,你太丟臉了,快快走,我不想與你多說話。”

“你一定要答應我,以後不見雅倫。”她繼續嚕蘇。

“我為什麼要答應?你是誰?竟來告訴我該怎麼做!”我拉開了大門,“快走!”

她氣鼓鼓的走,轉過頭來說:“你將來是會有報應的。”

我大力拍上門。

中國婦女是永遠不會抬頭的了。像麗絲這種時代女性,管不住男朋友——根本男朋友是不應“管”的——尚且隨便跑到彆人家裡,恐嚇彆人會下地獄之類,老式婦女不知會吵到什麼地步。

麗絲的原因是:她認識雅倫馮已經十年了。

可憐的雅倫馮,他的日子不會好過。

我不是不喜歡他,他的談吐不壞。我會承認他是一個朋友,那是在麗絲令我徹底失望之前。

我忍不住把整件事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