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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亦舒 4317 字 3個月前

便不想吵嘴。

生命中的快樂並不多,而我又等了他那麼久。

《開頭》

我開頭看見他的時候,一點也不喜歡他,他是姊夫的朋友,我根本沒料到他會在那種情形之下出現。

那是一個夏天。我穿著長袖子的絲襯衫,到膝蓋的裙子,戴一頂帽子,帽子是巴黎帶回來的,草織,上麵有一層米色的細網。我在夏天是不穿短袖子的。他們都說我講究得離了譜的,跟我在一起,非得很小心,否則會得罪我。

這是言過其實,我承認我有點尷尬,可是不致於難於伺候,但是像康嘉這種人真是過了份。

他一身臭汗的坐在人家最好的沙發套上,姊夫的沙發套是“利勃蒂”料子的。他的汗衫象爛抹台布似的纏在身上,很含糊的顏色,牛仔褲全是補釘,然後是一雙球鞋,那雙球鞋。我的媽媽,臭聞十裡,他又沒穿襪子,真不明白姊夫是怎麼放他進來的。

不看他的頭臉還好,看了更生氣,一臉的胡子,長發是髦曲的,一直至到肩膀,隨時有幾隻蚤子會跳出來,這麼熱的香港,怎麼可以這種頭發?恨不得拿把剃刀,把他剃個光頭。

他居然還有臉嘻嘻的笑著,一隻腳擱在人家綠大理石的茶幾上,一隻手拿一杯啤酒喝。

我瞪大了眼,差點沒昏過去。幸虧帽子上有網,遮住我蒼白的臉色,我沒想到姊夫居然還介紹我們認識。

姊夫說:“這是秀秀,我小姨。這是康嘉,我的同學。”

那個康嘉伸出手來,我倒退兩步,一轉身就躲到姊姊房裡去了,我不敢與他握手,他的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漬,不知是什麼地方鑽出來的臟鬼。

姊姊進來詫異的問:“你怎麼了?秀秀?”

“沒什麼,那人是誰?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我皺上眉頭,“他走了以後,好好的噴一下殺菌劑。”

姊姊笑,“你彆以貌取人好眾好?人家是頂頂大名的海洋生物學家,人家不講相貌,人家不靠臉吃飯,他為和平部隊做工,剛自地中海回來,才發表了一篇了不起的報告。”

我說:“管他呢!有些人就這樣,念多幾年書,非得裝個樣子出來不可,表示與眾不同。尊就好,他也是大學生,可是他永遠端端正正的。”

姊姊說:“你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尊除了會梳頭,換衣服,開跑車之外,就會幫他老子花錢,連花花公子都還算不上,你真是……”

“姊姊!”我不高興了。

她歎了一口氣,“好,我不說,尊最好!”

我默然,他們都說尊不好。

我輕輕的%e8%84%b1了帽子,放在姊姊的梳妝台上。隨口問:“那人幾時走?”

“什麼人?”

“那臟鬼。”

“他不走,你姊夫留他住一個星期,他就回去的,這次去阿流申群島。”姊姊說。

“我管他去那裡!他怎麼以住這裡?這是我姊姊的家,我還來不來?”我站起來。

“你太霸道了,”姊姊笑,“這也是你姊夫自己的家,他愛留什麼客人,我也管不到,何況是你?”

我氣得不得了,我說:“那麼我避開他好了,我一星期不來,你也少管。”

我連帽子也不戴,拿了手袋就走,經過姊夫身邊也不睬他,往樓下跑,隻聽到姊夫問:“什麼事?秀秀怎麼又鬨脾氣了?”

我把大門“砰”的關上。

是呀,嫁夫隨夫,姊姊自從嫁了人,就不是我姊姊了,是彆人的妻子,好妻子!

我到了停車位,看到我的車頭蓋被人掀得高高的,有個人在看我的車子的機器。我奔上去,那個人抬起頭來,可不正是那個康嘉,我尖叫起來。

“你乾什麼?”我問他。

他說:“你姊夫說你車子引擎……”

“我車子是我的車子,你少管閒事,”我大聲的說:“我不喜歡人家碰我的車子,你沒有道理……”

姊夫氣呼呼的趕到,“誤會誤會!是我多事,秀秀,這與康嘉無關,是我的主意,你一直說車頭有怪聲,我向康嘉說了,他來替你看看。”

我忍氣吞聲,“車行也看不出道理,他懂什麼?”

康嘉還是笑,他居然很有趣的看著我。

我上了車,姊夫把鎖匙還給我,我開動了車子,一下於就衝了出去,開得非常快,往市區駛去。

在車子上給風一吹,我心就平靜下來了。真的我也不算小了,怎麼可以一直發脾氣。不錯,自從姊姊結婚之後,便與我疏遠了,現在他們又嫌我的男朋友不好,但是我沒有理由把氣出在一個陌生人的頭上。

現在我連帽子也忘了戴,頭發被風吹得一場糊塗,偏偏又約了尊在半島吃茶,像什麼話?還是先回家換衣服,然後打電話給他,說要遲到。我喜歡尊,他一身上下總是無懈可擊的。

誰要是找了像剛才那一位那樣的男朋友那才倒黴呢,走出去有什麼麵子?

才想到一半,我的車子忽然呻[yín]了幾下,停下來了。

我吃一大驚,連忙拉車鎖,踩油門,弄了半天,一點反應都沒有,車壞了!早不壞,遲不壞,偏偏這個時候壞,不是那康嘉是什麼人?一定是他攪的鬼!我剛平下去的火又升了上來。

現在叫我怎麼辦?出了一身汗,站在車子旁邊。我心裡慌忙的打主意:把車子留下來,叫街車出市區?我不舍得,這輛蓮花才半年新,拋在路上是不行的。

打電話給姊夫吧,可是公眾電話在什麼地方?

我昏了半截,靠在車旁。

剛在這個時候,一輛“蘭路弗”出現了,在我身邊停不來,康嘉自車上跳下來,向我笑。

我見到是他,幾乎要拿刀砍他。

我瞪著他,雙手握著拳頭。

他笑:“不關我事,車子是被你開壞的,剛才我一看,就知道走不到三哩,你應該感激我來救你,你還站在那裡乾什麼?快快幫著把車子推在一旁,我替你修。”

“我不要你修!我去叫車行!”我說。

“也得推到一旁再說。”他冷冷的說:“你妨礙交通。”

“叫我推車?”我指著鼻子。

“為什麼不能推?”他也提高了聲音,我隻好幫他把車子推到一邊去,我想我的情況跟他的尊容也差不多了。襯衫都撕破了一角。

他對我說:“你根本不會開車,車是被你開壞的,你不會慢車,要停車就踏煞掣,不會轉排檔,這車居然還會動,真是奇跡。”

我早就頭昏腦漲,要服鎮靜劑了,我也不與他吵,我隻是說:“你送我回姊姊家。”

“我要替你修車呀,怎麼送你?”他反問:“你舍得這麼漂亮的開篷跑車空置路旁?”

我七葷八素的叫:“你叫我走回去?”

他聳聳肩,“送就送吧,謝也不謝一句,太凶了。”

我隻好上了他的爛車,他的車子比他人還爛,要不是今天倒了黴,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我也不能坐這種車。

到了姊夫家,我用手擂門,傭人來開門,見了我,嚇一跳:“二小姐!”

姊姊出來,“哎,秀秀!”

姊夫問:“發生了什麼事?傷了哪裡?車子出事了?”

康嘉在身後解釋。我走進浴間,把所有的衣服剝了下來,扔在一旁,照鏡子,自己都笑了。手是擦破了,還淌血呢,絲襪爛了,白皮鞋成了灰色,臉上一團臟,我放了水,泡在浴缸裡。

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天?早知真該查過星座才出門。

姊姊問:“你還好吧?”

“我?”我笑了,“真活該。”

“最近你動不動發脾氣,也太難了,唯恐人不知道你是小姐。”姊姊說我:“都廿二歲的人了!”

我說:“你少罵我,剛才已經有人好好的把我罵了一頓。你替我打電話到半島去告訴尊,說我不去了。”∫思∫兔∫網∫

姊姊去了一會兒,回來告訴我:“尊早走了。”

我說:“怎麼才等了一會兒,就走了?什麼地方去了?”

姊姊說:“他這個人靠不住,多少人來告訴我,他跟你好是好,一轉背,不曉得有多少女朋友。”

我悶聲不響,我又何嘗沒有聽見?否則為什麼心情不好?常常借故鬨脾氣?

我隻好苦笑,“現在才換男朋友?太遲了。希望他明白過來,我哪裡管得那麼多?”

姊姊不響,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把我的衣服借一件結你吧。”她取了一件袍子給我。

是的,我沒有去赴約,可是尊也沒有久等,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到處打電話找我,事情是起了變化,不久將明朗化,可是我不能讓他對著我說:“我不要你了!”我受不了這種攤牌式的結束。

我穿了姊姊的袍子,頭發束起來,坐在露台喝啤酒。也好,剛才這麼雷霆萬鈞的發了頓脾氣,現在過去了,冷靜下來,倒真覺得要為自己打算。

姊姊接了一個電話,聽了很久,掛上了。

我問:“誰?是尊?”

姊姊說:“不是,是康嘉,他把你車子發動了,開到車行,交到工程師手裡,他說要去理發刮胡須,順便在外頭洗個澡,享受按摩,回來吃飯。”

“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活的。”我說。

姊夫說:“他在船上,天天打撈深海標本,一上船就三四個月,做研究,人家是真的工作者,一大堆教授、專家,都是廢寢忘食的,這次船上了香港的岸,他剛剛到我們家,自然是不修邊幅,不好怪他。”

“我還以為是嬉皮呢。”我說。

姊夫說:“下星期他又出發了,阿流申群島是試驗核彈的地帶,他們去觀察海洋生物受了什麼影響,一年去好幾次。比起他,我老覺得自己是廢物,就會躺在家裡等老婆伺候我。”

姊姊說:“你彆小器,象康嘉這樣的人,真沒有幾個。”

他們夫妻倆真是恩愛,我看在眼內不出聲。

我呢?眼看尊是靠不住的了,跟他說明白,我沒麵子,任事情冷下來,我們走走也兩年了,太沒意思,真叫我為難。本來他是專門在女人堆中混的,認識我之後,收斂不少,到底他想什麼,我也不知道。

姊姊說:“……做他的女朋友、倒也夠慘的。”

“康嘉?他沒有女朋友。人家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走到客廳打電話回家問,家裡說尊並沒有找過我。我一肚子的氣變了納罕。我不相信我會低頭,不是我的,遲早不是我的。為這點小事借故不理我?隨他去好了。

這時候有人按鈴,我順便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高大的年輕人,笑容滿臉的看著我。

我隻好也看著他。

我問:“請問找誰?”我並不認識他。

他說:“真的還是假的?這麼快不認得我了?”

聲音是有點熟。

我問:“那一位呀?”我瞪著他。

“我的天!”他說:“我是康嘉呀,怎麼才剃了頭,就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