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叮囑那那:這夜深露重,不要傷了身子。
便回屋,不去看他二人。
是夜,我睡得模模糊糊,隱約見到床頭站著個人。
他將掉在地上的被子,給我蓋好,又細致的掩了掩被角,確保不會再掉下來後,輕輕的歎了口氣,“你向來倔強……我不求什麼,隻求,你能開心。”
他踱回書案,埋頭在奏折裡,燈火發深,他揉了揉眼睛,繼續翻閱。
上儺節。
白雪紅梅,俏麗枝頭。
我剛飲下湯藥,那那便跑過來,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眼巴巴的問:“今日是大儺節。娘娘和爹爹曾答應我,要帶我逛一逛大儺節。不知娘娘說話還算不算數?”
君儘瞳停下筆,直勾勾的立在紙上,渾然不知,一滴烏墨滴落。
我錯過那那,走到衣櫃旁,四下翻找。
那那道:“娘娘在找什麼呢?”
我不慌不忙的道:“入冬前做了件絨襖,我想穿上,去逛上儺節,總不能太寒酸。”
君儘瞳將筆放回硯台,命人拿來乾州剛貢的那件狐襖,道:“你身體剛好,穿這件更暖和些。”
我點頭,沒有拒絕。
那那與君儘瞳對視了一眼,萬分欣喜的幫我穿上。
走在街上,帝都洋溢著一派祥和。
人們舉著各式花燈,戴著儺麵,大街小巷充滿歡笑。街頭的小販見人就嚷,“傾回四公子的紀念版哎!限量版的!限量版的!”
這一句‘限量版的’讓我心生好奇。
於是,走到跟前,問道:“傾回四公子?可是梨落六出這四位公子?”
君儘瞳也起了興致,拿起一張木牌仔細瞅著。
誰知那小販一笑,“那是老的傾回四公子,現在聞名的四公子,可不是您說的。”
“哦?說來聽聽。”
小販來了精神,不知從哪兒摸出個響板,邊和邊唱道:“東聞滕家有飛龍,紅纓鐵杆向天蹤。西迎儺宮出玄子,青玉神手入鬼通。南臨離州現少主,白羽絕令斬虛空。北至極域生伽若,墨蘭仙丹競花容。”
我被嚇到了,幾乎合不上嘴。
那那急出眼淚,“娘娘怎麼了,娘娘不要嚇我。”
我盯著那那,內心狂笑不止——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強!連我家包子都出名了!
君儘瞳放下木板,默默不語。
走了一時,那那吵著嚷著說肚子餓,坐在餛飩店裡不肯走。
正巧店主家的女兒來幫忙,見那那生得清秀貴氣,臉頰飛出一抹紅暈,頭低了幾分,眼神卻一直瞅著。君儘瞳點了三碗餛飩,又要了幾個小菜,怎麼喊她,她也沒反應。
我輕咳一聲,拿起姑娘的手,和藹的問道:“女娃子多大了?”
她嬌羞的看向我,不時把目光瞟向那那,卻是答道:“回姑姑,小女年芳十五。”
“是個好娃子。”
“多謝姑姑誇獎。”
“可惜啊,我家孩子喜好男色,不然,定得娶你這樣的孩子過門。”我彆過頭,將‘惋惜之情’表達的淋漓儘致。再悲痛不過。
那姑娘如遭雷劈,慌忙將手抽走,朝著後廚,一路小跑過去。
我頗為滿意。
那那好奇滿滿的問:“她怎麼了?”
我瞪他,奪過他戳桌角的筷子,一邊用錦帕擦了又擦,一邊回他:“沒事……她許是拉肚子去了。”
“哦……”那那沒再多問。
餛飩上來,那那等不及,狼吞虎咽起來。君儘瞳在那那碗裡放了片香草。那那不喜香草,吃到香草就會停下來,對君儘瞳表示不滿。
我剛想拿筷子挑出香草,君儘瞳按住我的手,耐心的解釋道:“在雪天走了那麼久,胃裡生寒氣,過快吃熱食的話,會拉肚子的。”
他的手很熱。熱得讓我感到不適。
我晃動了下手腕,他察覺出來,卻沒有鬆開。目光如雨後的新竹,堅定,帶著能融化霜露的溫情。
我刻意避開,對那那說道:“慢些吃。回頭咱們去放花燈。”
那那嘴裡塞了幾個餛飩,口齒不清的應著。
吃完餛飩,一出門,就看到個專門製作儺麵的小攤。我拉著那那去挑,挑來挑去,還是停在那張伯奇的儺麵上。
攤主吹噓道:“老漢一年隻雕刻二十四張儺麵。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老爺夫人來得巧,就隻剩下這幾張了,看到沒有,這沒張儺麵的耳朵上,都會掛一個青銅耳環。這便是老漢獨有的手藝。”
君儘瞳和那那各挑了張。
我猶豫一時,還是挑了那張伯奇儺麵。
那那戴著儺麵,欣喜不已,沒等送花燈的人群一過,他就不見了蹤影。我吃力的擠進人群,挨個找,不時從這一頭被擠到那一邊,頭都大了。
我稍一打盹,迎麵來的人流將我衝得站不穩,眼看著就要栽進彆人的腳下。
一雙臂膀扶住了我。
我看著他臉上的儺麵,在怒放的煙火中,失了神。
伯奇食夢。
眼前的這個人,戴了張夢的儺麵。
“叮!”
青銅環相碰,發出一聲脆響。
我抬手,放在眼前的儺麵上,顫唞著,不敢取下。
絢爛的煙火倒影在他眼底,彙聚成宛若碧波般的色澤,與滿街的萬家燈火,繾綣難分。
人群湧動,我被擠得漸行漸遠,隻見他於幾步之遙,隔著數個人頭,仿佛丟失了心中的至寶,是那樣的蒼涼哀莫。
我想推開人群,想走到他身旁,下一刻,卻跌入更大力的懷抱,禁|錮得我無法呼吸。
“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葉子,不要走。”
耳邊是君儘瞳的低語。
我緩緩地放下手,靜靜的,看著人群淹沒了一切。
***
從上儺節回來,那那興奮的手舞足蹈。
當夜。
離蟲開始發作了。
我疼得拿頭撞牆,君儘瞳慌忙壓著,沒想到,被我一口咬上手臂,血腥味迷亂了整個屋子。他深望著我,仿佛疼的人是他,眼中充滿了決絕,仿佛走上了末路,再不能回頭。
無數的子蟲從血肉中出來,狠命的鑽進與牙齒相纏的傷口裡,如此劇烈的痛苦,竟不能讓他皺一下眉頭。
我鬆開他的手臂,輕咳出血。
他的眉頭,瞬間皺成山嶽。滿是心疼。
“葉子,不要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我會醫好你,給你一個太平盛世,讓你再也看不見血腥。”
“……”
他幾乎哀求,“葉子,不論什麼,我都答應你。隻要你能好起來。”
過了許久。
我開口,道:“君儘瞳……放了我吧。”
他眼裡破碎,又呈現出古怪的青灰色。
我以為他還想要留住我,心裡止不住哀傷,看著搖曳不定的燈火,發了呆。
他張了張口,又緊緊的閉上,嘴%e5%94%87咬出鮮血,靜靜的伏在我身上,重重的喘熄。許久,雙手抱緊我,將頭深深的埋在了我的%e8%83%b8口,全身冰涼,如墜冰窖。
燭火騰了黑煙,漸漸沒入,掙紮著,絕望著,最終,熄滅。
漆黑一室。
“好……”
他說。
“謝謝……”
未等天亮,疼痛稍有好轉,我便讓初拂尋幾匹馬過來。
初拂朝我飛了眉,牽來了一匹健碩的黑馬。
我驚呼,“朔夜!”
朔夜好像吃胖了,眼神也有點不好使,瞅了半天才瞅出來,立刻揚蹄,歡喜的奔過來。
我抽了旁邊的柳條,逮著它抽了幾下,它嚇得直跳腳,模樣委屈。我蹭上他的臉頰,萬分感謝它還活著。
初拂道:“快點上馬,不知道他會不會出什麼幺蛾子呢。”
我翻身上馬,隻聽官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聲。
那那氣喘籲籲的追來,“娘娘!娘娘!等等我呀!”
我道:“你怎麼來了?”⑥本⑥作⑥品⑥由⑥思⑥兔⑥網⑥提⑥供⑥線⑥上⑥閱⑥讀⑥
那那不滿,“娘娘去儺宮怎麼不喊我?”
“去儺宮?”我可沒說去儺宮啊!
那那接著道:“爹爹說,娘娘去儺宮找治病的藥,不是去儺宮去哪兒?”
儺宮!
能治好離蟲的藥就在儺宮!
我問他:“你爹爹呢?”
那那指著高聳入雲的碧落宮,道:“爹爹就在那兒啊。”
我望向那個紫衣男子。
他低頭,看著我,臉上沒有表情。
初拂催著,“天就快亮了!走吧!”
我揚起馬鞭,趕著出宮,風倒灌入耳,隱約有什麼聲音傳來。
踏出帝宮的那一刻,我終於聽清了——
“葉子,走好……”
我回頭,宮門閉合,淚流滿麵。
最後最後的一眼,是他孤獨的站在黑夜之巔,獵獵寒風打得紫衣颯颯作響,背對蒼穹,萬古作舟。
他的瞳孔綻出刺眼的紅色,於黑暗,生出絕豔淒美的姿態,旖旎,繚繞,仿佛要燃儘虛空。
麵容卻一片祥和……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的請收藏,兩白灰常感謝=。=
☆、156-三年之約
帝都郊外。
積雪壓滿枝頭,乾枯的枝杈經不起厚實,‘卡擦’一聲折斷。
我們將馬拴在一旁,臨時找塊地歇腳。那那困的點頭,我讓他趴在我%e8%85%bf上睡一會,一邊看著帝都的方向,一邊聽著積雪掉落的聲音。
初拂問:“滕少,儺宮危險重重,我們可要等白公子?”
我頓了頓,撫摸那那的發,道:“不了……”
初拂跟我多年,自然懂我脾性,便沒再問下去。
休息一時,我把那那叫醒,準備往儺宮趕去。
儺宮位於傾回正南方的坤州高嶺。其山勢險峻奇特,周遭是深不見底的懸穀,唯有中間一座直逼雲霄的高山。總共有十二根木棧天梯連接著高山峽穀,聽說稍有不慎,就會掉進萬丈深壑裡,連聲音都彆妄想聽見。
我本打算直奔儺宮,誰知半路遇到了師姐。
阡陌小路的中央,師姐特意攔住我們的馬匹,讓我跟她走一趟。
我雲裡霧裡,跟著她來到一處世外小鎮。鎮上的人都很樸實,因是過冬,所以鮮少有人走動。倒是路邊有幾個頑皮的孩子,將地上的雪窩成團子,打起雪仗來。
我不知道師姐為何帶我到這兒,一路上雲裡霧裡,待要尋問她的時候,已經來到了一家再普通不過的農舍前。
師姐讓我進去看看,我便推開門,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是一個滿頭灰白的男子。
男子拿著農具,小心的扒看土地,大冬天裡,額頭布滿了汗珠,原本陰戾的五官此刻竟顯得滄桑。不知是滿頭灰白發作祟,還是鄉間寒冬太過漫長,他咳了咳,咽下什麼,嘴角滲出血。
我喚道:“師兄……”
師兄聞聲尋來,那一眼仿佛過了千年,遲遲才落在我身上。
師兄點頭,“原來你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