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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宸英在山間亂走一夜,天光乍露之際,竟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山套。他渾渾噩噩,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那裡,隻覺自己還有一絲力氣,便夢遊似的走了下去。忽聞一陣清香溢來,他精神一振,定神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又走回了那株棠梨樹之下。樹上雖然繁花落儘,但長草之間,依舊有清芬襲人。劉宸英分開長草枝條,重又走近棠梨樹下,見當日被兩人歡愛時壓折的長草,早已又鬱鬱蔥蔥地長了起來。他呆呆地凝視樹根間的青青苔痕,茸茸草葉,倚著樹乾緩緩坐下,惟願此生若夢,夢醒便灰飛煙滅,再無痕跡。

樹蔭影影,忽地劃過一道亮光,一個人影分開枝條,自長草間穿了進來。劉宸英驚愕抬頭,見一個熟悉人影背著日光,在自己麵前半跪下來,那熟悉的清朗聲音低低地道:“劉君……可是在恨我?”話音未落,已被驟然撲上前來的劉宸英摟在了懷裡!

十九郎抬頭看著劉宸英憔悴的麵容,苦笑道:“劉君既已知我是鬼魂,如何還要接近於我?”劉宸英埋頭在他頸間,低聲道:“鬼又如何……如今,我也不知自己是人還是鬼了……”十九郎連忙掩了他的嘴,道:“休說這話,你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劉宸英一把扳起他的臉,看向那幽幽黑眸,道:“我還有日子?——我那還有什麼日子!”他絕望地道:“我識得了你,便再忘不掉你了。這兩個月來,我想著你,念著你,睡裡夢裡,都是你——”

十九郎掙開他,臉色煞白地道:“劉君,人鬼殊途,你我又是露水情緣,你何以這般沉淪?”劉宸英忽地握住他的雙臂,咬牙切齒地道:“露水情緣?你說我倆——隻是露水情緣?”

十九郎瞧他眼神又是絕望又是可怕,心知此時他身心俱疲,隻怕他情緒激蕩,心神俱毀,驚道:“你切莫焦燥,我將一切講與你知曉便了……當日見你之時,我並非鬼魅,而是生魂。”劉宸英聽他語調柔和無波,略略平靜下來,驚問道:“生魂?”十九郎黯然點頭,道:“我重病纏身,鬼判已至門前。幸而我死去的父%e4%ba%b2前生修行,今世結緣,在陰間已與鬼判結成了換貼弟兄。因此鬼判與了我一日寬限,讓我魂離肉身,自陽間尋一陽氣旺盛的生人前來,為我擋住生死門,便能躲過死劫,複添陽壽一紀。”劉宸英愈聽愈驚,急問道:“你那日……如何不與我說?”十九郎抬眼瞧他,一點哀傷,隻在眉間,卻不肯付諸與口。劉宸英瞧他神色,已然明白,慘笑道:“不錯,你能引樂天詩為我開解,豈肯為了自己的性命,誤了荊襄黎民?”他撫著十九郎蒼白麵頰,低聲道:“可是你呢?……我……我們……日後又當如何……”

十九郎呆呆地瞧著劉宸英,見他將自己緊緊摟在懷中,不肯鬆手,沉默一刻,終於小聲問道:“我當初為迷惑你而來,你……為何不恨我?”劉宸英一愣,十九郎輕輕掙開他,道:“癡纏最苦,劉君切莫再作這等無謂傷懷之事。”劉宸英怔怔地看著他,見他轉身要走,連忙上前,正想拉住他的衣袖,不料身子一動,便驚醒了過來,原來方才的對答,儘是南柯一夢!

劉宸英站起身來,瞧著那棵棠梨樹呆呆出神,心道如今自己雖然夢醒,卻為何還在這人世之間,礪不斷相思苦辛?

他呆立良久,終於自棠梨花樹上折下一根枝條,方登程回返荊州。

其後的數年間,劉宸英偶有公務,經過房州,必至荒野尋蹤,但無論季節是晚春還是初夏,他俱不曾再見過這株棠梨樹繁花似錦,花落如雨的模樣。而他帶回家中,種在院裡的那根枝條,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抽枝發芽,也始終不見花發如雪。

劉宸英年紀日長,自有人上門提%e4%ba%b2。他雖父母已亡,卻有兄嫂,多為他張羅,他卻萬般不肯。兄嫂奈何他不得,隻好與他分門彆戶,令他另外過活。他既孤身一人,沒了約束,便更無所顧忌起來,日日還家,便守著院中棠梨樹澆水鬆土,飲酒作詩,時人呼為“樹癡”。

又是一年夏至時分,其兄上門與其相談,見他又在棠梨樹下自斟自飲,怒道:“你已經不死不活地過了十年,縱有多少煩難,也該自家解了,難道還要這般下去不成?”

劉宸英抬起頭來,奇怪地微笑,道:“不錯,多少煩難,也能自解。但譬如花樹不發,人死不能再生這樣的事體,兄長可有法子相解?”其兄怒道:“你瘋瘋顛顛地說些什麼?這棵花樹被你侍弄了十年,哪有不開花的道理?”劉宸英一驚,抬起頭來,便見青翠欲滴的枝葉間,果有淡青色的花苞,羞答答地纘在枝頭。

心中狂喜,跳起身來,抱住兄長叫道:“大哥,大哥,它要開花了,它終於要開花了!”其兄見他顛狂,倒嚇了一跳,哄道:“花樹生長,萬物生發,都是天道,哪有不開花的道理?”卻又想起兄弟侍弄這樹十年,如今方才開花,倒也算得上奇事一樁。便見劉宸英目光炯炯看將過來,道:“這棵樹開花,卻不是天道所至——”其兄十年不見他這般神采熠熠,竟看得有些悚然心驚起來,不再多說,便告辭而去。㊣思㊣兔㊣在㊣線㊣閱㊣讀㊣

劉宸英也不相留,待掩上門扉,重回院中,便又自房中取出一副杯箸來,擺在樹下,斟滿一杯,看著花樹笑道:“如今……可能與我對飲一杯了?”

風聲簌簌,無數花苞,一枝枝地吐出了花瓣花蕊來,劉宸英醉眼朦朧,便見一隻纖長手掌,執起了他對麵的那隻杯子來。漫天花影之間,那人輕輕微笑,溫柔問道:“劉君……何以要自苦十年?”劉宸英驚喜若狂,一時間竟什麼也答不出來。那人將杯子捧至他%e5%94%87邊,他低頭抿了一口,握住愛人的手臂,再不肯放,瞧那溫柔眉眼,終於道:“……十九郎,你不負荊襄,我……豈能負你?”

第二日,劉宸英兄長再來相探,卻見兄弟已不知所蹤,惟餘院中棠梨花盛放如雲。花下席上,擺著一卷文卷,落滿殘花。其兄呆看一刻,拿起文卷來看,墨色已舊,字跡早殘,隻剩片詩隻句,他心念一動,慢慢讀了出來:“殯宮空對……棠梨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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