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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鹿不明 九重門 4245 字 3個月前

邊坐下,由於雙%e8%85%bf過分的長,膝蓋頂在了被我挪遠了好幾次的茶幾上。“百貨大樓底下的香水櫃台。”他異乎熟練地說道,“昨天我在那兒閒逛,櫃台上的男人問我:你今天不用上班麼?怎麼一個人來逛商場呢?我說我沒有工作。他說:正好我們這兒缺人,你有興趣麼?我說好,他給了我一張申請表,手把手教我填。他人真好,還告訴一個小竅門:在性取向一欄填同性,入聘幾率就會高很多。我就照他說的填了。麵試時,櫃長也沒問我什麼問題,隻看了我一眼,就讓我下周一入職。是不是很棒?”

棒你個頭。我不祥地撇撇嘴,認真地說:“有些事說了你也不懂,總之你得千萬謹記,離那些男櫃員遠點兒,彆和他們走太近。”

他問:“為什麼呢?他們都挺好的。”

“你就不要問了,按我說的做!”

鹿男很喜歡這份工作,吃晚飯時,總是沒完沒了地同我“分享”他傑出的工作成果:姑娘們有多喜歡他啦,櫃員們有多和睦啦,他卓越的銷售業績讓櫃長如何刮目相看啦,還不忘補上一句;“香水這東西,我聞一遍就知道裡麵都有些什麼了,真搞不懂他們為什麼要記半天。”

有一天,我趁午休的當口,悄悄溜去百貨大樓盯梢。正如我之前所說過的,鹿男的身形異乎尋常的高大,在商場裡五色繽紛的人流與讓人窒息的化妝品香氣中異常的紮眼。我剛到化妝品區入口,遠遠的就看見他,穿著曲線緊繃的西裝襯衫,同一個男櫃員一塊兒翹起蘭花指,撚著兩條噴了香水的香檳色綢帶,向幾個姑娘傻笑。笑完又滔滔不絕地說了些話。兩人像唱了幾十年二人轉的演員一樣配合無間。於是,我像憑空被人甩了個耳光,悻悻地走開了。

從那時起,鹿男的聲音不知不覺變輕柔了,動作也輕巧了許多。這讓我覺得有什麼不對。仿佛有人趁我不在時闖入家中,沒有帶走或是留下任何東西,光光是動了兩件東西的位置,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當我置身於此時,總覺得有人進過來,但由於沒有任何損失,所以無法確認這種想法。

直到有一天晚餐時,我告訴他,下班時買了一遝打折的t恤衫和襪子。他出於本能般的輕聲細氣地說;“瞧你多幸運啊!今天有打折呢!”

我聽了渾身顫唞了一下,頓感脊背發涼頭皮發麻。他伸手在我眼前揮了兩下:“發什麼愣呢,快吃飯呀。”我把臉埋在飯碗裡,一叉叉往嘴裡拚命塞白飯,心中忽生一計。

六點半,他在廚房收拾,我事先調好電視台,關掉電視,又衝了兩杯巧克力,讓他過來:“彆收拾了,先放著,我找你談點事。”

他過來問我怎麼了?我說你快給我坐下。他不知所以地扶著%e5%b1%81%e8%82%a1坐下來,捋獅王頭上的毛。我說:“你變了!你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了麼?”

他慌忙把獅王放在一邊,手足無措地用%e5%b1%81%e8%82%a1摩起了沙發墊。“怎麼了?我惹你不高興了?”

我啪地打開電視。裡麵正在放一部宮廷劇,娘炮十足的太監正在討好一個妃子。“你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他以考古的態度認真看了半天,突然驚叫了起來:“不可能!我哪有這樣!”

這時,那個公公正拉高了嗓門兒說;“依奴婢看呐,整個後宮就娘娘穿這衣裳最漂亮!”我啪地關掉電視,痛心疾首地說;“對,你現在就是這副德行。自從你去香水櫃台工作,就變成了公公。我本來不想多說的,隻要你高興就好,可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他似乎無法接受這個殘忍的現實,如正在進食的冰雕雪鹿一般張開嘴巴,看著我。我瞄了眼牆上的掛鐘,放緩口氣說:“你彆太擔心,也不要難過,我會幫你改回來的。”

他問:“我該怎麼辦?”

我說:“首先,作為一個男人,說話一定要響亮要粗曠,彆害羞!還有,先把這翹蘭花指的臭毛病給我改了....”

接下去的幾天裡,為了儘快達到預想效果,我%e4%ba%b2身示範,聲情並茂地未他演示什麼是“男人”,為了使效果達到極致,還教了一堆北方話。

清風明月,長夜漫漫,在我日複一日潤物無聲的淳淳教導下,鹿男他終於,放棄了治療。

當我再次來到百貨大樓,他西裝筆挺地站在櫃台後麵,像豬肉鋪的屠夫一樣磨刀霍霍地揮舞著綢帶,攔住一個姑娘粗神粗氣地說:“妹子,哥告訴你,這款香水是咱家新出的,氣味杠杠的!”就欠把一條%e8%85%bf撂到櫃麵上了。

他沒有發現我遙遙投去的陰惻惻的目光,但櫃長看見了我。兩人眼神一對,他就像劉翔一樣從櫃台後麵跳了出來,急敗壞地質問我:“你對他做了什麼!”我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捏起蘭花指,扭著%e5%b1%81%e8%82%a1一搖一擺地離開了。

還有件事,鹿男頭一遭對自己的外貌有了直觀的映像。你看,它是一頭鹿,從鹿的角度看,人都是殘疾的,他們隻有兩條%e8%85%bf,沒有圓滾滾的尾巴,耳朵長在腮幫子兩邊,男人頭上也光禿禿的,沒長角。所以當他變成人後,長久凝望鏡子中自己的尊容時,那副表情像是在說:天哪這嚇人的家夥是誰,我他媽根本不認識,為什麼我非得變成一個妖怪?對於我的相貌,他出於友好,隻能說:我習慣了,真的,即便一大早張開眼看見你,我也不會尖叫。現在,他會問我:“那些姑娘說我長得有點像克萊門德查伯納德。她們是在誇我長得帥麼?”我不知那位克萊門德查什麼的是啥玩意兒,上網看了照片,一口斷定;“不,當然不。他像行李箱底下長了上千年的卷毛鴨,你可愛多了,像一隻....鬆餅。”

當然,麻煩遠遠不止這些。

那一陣子,我像著了魔似的一有空就溜去百貨大樓偷窺鹿男。我發現他和那個男櫃員越來越%e4%ba%b2密了,兩人不時勾肩搭背、交頭接耳。有一次,那個男櫃員甚至抱了他。對於人類的友好,鹿男向來很珍惜,所以他沒有拒絕。這還得了!就像在冰冷的海水中尋找傑克的羅斯,我義無反顧地撥開肩摩肘接的人群,衝到櫃台前,氣喘籲籲地對那孫子怒目而視。那人放下鹿男,笑眯眯地問:“先生需要什麼嗎?”

我想告訴他:少跟我來這套,離他遠一點兒!但話一出口卻變成了:他是我的!

男人驚了一跳,兩眼死不瞑目般的瞪得滾圓。從他鏡片的凸麵中我看見了自己:一雙眼睛也是睜得滾圓,齜牙咧嘴,活像從大屏幕裡爬出來的咕嚕姆。緊接著,我像一頭餓昏了的梁龍,脖子長長地伸過櫃台喝道:“你盯著我看什麼!”

他蹭得躲到鹿男身後,從他肩後探出腦袋,驚恐萬分地辯解:“他沒告訴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回鹿男生我的氣了。回到家,頭一回對我提高了嗓門。“我好容易交兩個朋友,現在全被你毀了!”他怨怒地衝我嚷嚷。我把手搭到他肩上,想勸慰他。他不耐煩地猛抖了兩下肩膀,把我的手甩掉了。事以至此,我隻好如實相告了;“還記得動物世界裡那兩頭公鹿麼?”◤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他沒好氣地說:“記得啊,那又怎麼樣?”

我說;“他就像那兩頭公鹿,你不想跟他....對不對?”

第二天,在餐桌上,他突然伸手過來,捏了捏我的手說;“你彆擔心了,我把他甩了。”

我呆了一下,叼著半根蝦尾巴問:“你怎麼和他說的?”

“我說:你彆碰我,我不想和你□□!當時櫃麵上的人,包括幾個顧客,全聽見了。不過他再也不搭理我了。我有做錯什麼麼?”

我本想告訴他,這麼說有點過分了。可轉念一想,馬上翹起大拇指說:“你這麼做,很對!對極了!”

對於鹿男此鹿,他的秉性他的事跡,我之所以不厭其煩事無巨細地一一敘述和不斷澄清,大概是他很容易給人留下卡夫卡式的誤解。從卡夫卡留下的那些尚未完成的作品和扉頁上苦大仇深的黑白照片來看,人們很容易認為他是個瘦小病弱、終身鬱鬱不得誌的可憐的男人,但事實上他高大英俊,一生中豔遇不斷。類似的,鹿男很容易給人留下這樣的映像:生性懦弱,吃吃艾艾,每分每秒都在我殘忍的排擠和壓迫下垂死掙紮。但真實的情況卻是,他高大硬朗,生了一張“我絕對是好人”的臉蛋,善於打理人際關係,事業心很強——至少比我強的多。這點讓他很快受到了上司的關注和賞識,不久後他升上了櫃長,工作越來越忙碌,還得了不少應酬和活動的機會。

這種轉變很快給我帶來了莫大的壓力。我又回到了小的時候,每次成績下滑,或是做了什麼“不乖”的行徑,母%e4%ba%b2就會威脅我說:我和你爹打算領養一個弟弟,他一定要比你乖比你出息。

因此,在許多年後,麵對鹿男,這種威脅與壓力又一次向我席卷而來。日益緊迫的工作壓力在我們之間築起一道密不透風的牆,把我們都壓垮了。一天的奔波與應酬之後,他就沒有力氣去說話和微笑了。人不可能一整天都保持說話和微笑。過去,他還賦閒在家時,沒什麼多餘的人去傾訴和於之微笑,所以他把這些力氣都用在了我身上,想儘力討好我。而現在,當他回到家時,之前尤顯過剩的語言和笑容已經透支了,很多時候,他隻是默不作聲麵無表情地在餐桌對麵埋頭扒飯,我說什麼話,他隻支吾兩聲,根本沒放在心上。對於這場驟變,以及其引發的我們之間的隔閡,他的理解角度與我完全不同,他時常抱怨:我是個人該多好,為什麼我一天中要有那麼多時間變成鹿呢?我老有辦不完的事,卻沒有你那麼多的時間!

我拿飯碗擋著臉,碗裡的熱氣濕騰騰地化在臉上,我的委屈和憤慨也像這熱氣一樣飛速上升。他對我的不滿視若無睹,繼續把所剩無幾的精力用在沒完沒了的抱怨上。到了七點鐘,他變成鹿,因為家裡多了隻貓,其餘時間他就陪伴它。我徑自打開屏幕,抓起電玩遙控,把一腔惡氣出在那些花花綠綠的怪獸身上,其間忍不住拿餘光偷瞄這兩個混蛋,看呐,他們兩個又靠在一起了,一個思考喵生,一個思考鹿生。看呐,他們兩個叫起來了,一個咪咪,一個嗚嗚,大約在交談動物哲理。有好幾次,即便他變成人身時,也會用那樣的聲音與獅王交談——導致我一度認為,他們倆當著我的麵在說我壞話。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我們的關係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改變。從前他千方百計討好我,現在我煞費苦心地引起他的注意。我會難以克製地像一個更年期婦女或是白癡男孩那樣,突然抓住他手裡正在掘飯的筷子,委屈兮兮地問:“你是不是煩我了?你是不是不喜歡呆在這兒了?”他先是詫異地拔起腦袋,緊隨其後的厭倦使他開滿鮮花的%e8%88%8c頭變成一片寸草不生的凍土。他唯唯諾諾、象征性地說“你彆想多了”,就撥開我的手,繼續吃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