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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歸朝 夢溪石 4336 字 6個月前

大可不必著急。

整座地下城燈火輝煌,並不全是籠罩在洞窟之中,偶爾抬頭看還能看見夜幕中點綴的星光熠熠,說明地勢往下,已經處於山溝野壑之中,離永平城已經有一段距離,甚至還有人表演雜耍噴火,四周圍了一圈看熱鬨的拍掌喝彩。

這一切看上去似乎與外麵的燈市彆無二樣。

除了——

不遠處,滿身臟汙的老人顫巍巍牽著孩童來到飯館門口。

一老一少都沒戴麵具,孩童吮著手指,懵懂天真。

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上下打量,麵露嫌棄說了兩句,似在說孩童太瘦了。

老人連連懇求,好話說儘,這才說得他們從懷裡摸出一塊碎銀子,扔給老人。

瘦弱的孩子被他們帶進去,老人伸出手想抓住他,又在半路停住,而後在門人驅趕下,捏著銀子走了,頭也不回,腳步比來時還快。

看著這一幕,公主似乎明白什麼。

可腳步剛要邁出去,沒等陸惟攔阻,她自己就停住了。

救不了。

她清醒意識到這一點,就算他們倆都身手不錯,衝進去無異於羊入虎口,行蹤身份暴露不說,兩人也彆想離開地下城了,更勿論查清這裡的事情。

陸惟將公主麵具下的衝動和遲疑看在眼裡,袖中的手微微一動,準備攔人的動作縮回來。

“殿下和親之前,離開過京城嗎?”他問公主。

公主緩緩吐氣,似在平複自己的情緒,過了片刻,才平靜道:“有兩次,京郊有皇室彆苑,父皇曾帶我去那裡避暑休憩。從前年少頑皮時,平日裡也有幾次微服在京城內玩耍。”

陸惟:“十年前,我還在鄉下小縣,未能目睹京城盛況,不知當時殿下眼中的百姓民生如何?”

公主實話實說:“那會兒我年紀小,還不懂得體恤民生,細心留意,不過幾次在坊間購物,所見所聞,內城百姓大多生活還過得去,一個賣燈籠的小郎君曾與我說,他與妹妹相依為命,一年下來大約可以賺到七八兩銀子,養家糊口,再幫妹妹置換一套新衣。”

十年過去,當年那個路上偶遇的半大少年,現在應該也與她差不多年紀了。

陸惟:“如今像公主口中那種經商小販,一年下來興許隻有四五兩銀子,三口之家,恐怕連一年一次新衣也換不起了。”

公主訝異:“物價上漲竟如此之快?”

陸惟:“京城眼下盛行士族經商,許多高門大族占據園田,為了壟斷好果,將上流水利低價買下,秋收得果之後,又將果核挖出,在市麵售賣果肉或蜜餞,以免果核落入彆家,種出更好的品種與自家爭利。如此風氣之下,普通百姓種田做工經商皆受影響。再者,這十年裡幾次洪澇乾旱導致的饑荒,我璋國境內,各處皆有饑民流民,糧價居高不下。”

公主沉默片刻:“我父雖寵愛兒女,但克己複禮,厲行節儉,當年一頓飯不過兩三個菜,我弟弟是我看著長大的,從小病弱,有些嬌氣,總歸本性並非驕奢%e6%b7%ab逸的暴君之流,唯獨便是從小長於深宮,耳根子軟了些,又對民生艱難所知不多,容易被蒙蔽。”

陸惟:“據我所知,光化帝末年,此風已見端倪,至先帝在位時,愈演愈烈,到今上登基,據說有些地方官倉,已然無糧,若再有天災,官府無糧可放,恐怕激起民變。”

公主蹙眉:“那這次朝廷征伐柔然,大軍錢糧從何而來?”

陸惟:“陛下向京中大族施壓,借著孫家意圖謀反的案子,抄了一批園林財物,變賣充實國庫,這才一鼓作氣出兵。也幸好柔然內部早已分崩離析,人心不齊,作鳥獸散,否則朝廷大軍再拖下去,難免露怯。”

公主:“孫家倒是富可敵國。”

陸惟:“臣想說,京城猶是如此,地方上隻會更嚴重,到了邊城這裡,出現何等亂象也不稀奇。殿下能救一人,卻救不了天下所有人。”

他這句話剛說完,飯館夥計從裡麵走出,將摟在臂彎的木牌掛在門口。

上麵寫著一行字。

新到和骨爛,湯汁鮮美,清鹵俱齊。

並不是所有人都識字,所以小字旁邊又加了圖畫,一碗湯冒著熱氣,簡單明了。

這新到骨肉湯汁從何而來,兩人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

雖然早知道亂世人命不值錢,也知道這種剛剛收服的邊陲之地會有多亂,可呈現在眼前黑暗深淵般的景象,依舊讓兩人沉默了。

公主有些反胃,她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以此帶來刺痛感,提醒自己不是在做夢。

但周圍人來人往,見怪不怪。

陸惟也沒動。

有麵具的遮擋,公主不知道陸惟現在是什麼心情,但她自己絕不是毫無波瀾的。

“那年我離開京城,一路往西,去到柔然,我第一次知道天下之大,像京城百姓那樣的已屬富庶,更多的人衣不蔽體,一塊窩窩頭也要分成幾份,路過秦州,時逢大旱,溺嬰成風,易子而食,連和親車隊差點也被圍上。”

和親車隊一路官兵護送,堅甲利刃,聲勢浩大,連這都會被盯上,可見當時許多人已經走投無路到了什麼地步。

“有些人家在兒女長到七八歲時,家貧難養,又不忍心拿去交換食物,便在柔然人來犯時,將他們推出去,讓柔然人將他們擄走當奴隸,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陸少卿能想象嗎?當柔然人的奴隸,反倒比留在自己家鄉更安全。”

第15章

“但他們去了柔然,境況也並沒有多好吧?”陸惟問道。

公主:“自然。在柔然人看來,這些戰奴就像牛羊一樣,牛羊甚至可以產小牛小羊,賣羊毛羊仔吃羊肉,這些奴隸除了多浪費一口吃食,也乾不了多少活,所以很多奴隸到了柔然,都會被安排去乾最苦最重的活,再像輜重一樣被丟棄,一百個裡邊能活下來的最多隻有一個。”

陸惟:“蒼生皆苦。”

公主:“從前我以為自己被安排和親,已是不幸,後來再看旁人,方才發現自己還算受上天眷顧的。”

陸惟:“殿下這十年在柔然受苦了,不過京城錦繡,以殿下`身份,往後餘生,必定無憂。”

麵具下傳出公主的笑聲。

“陸少卿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不小,若真無憂,我怎麼會同時被三撥人追殺?”

陸惟:“也許殿下`身上有他們要的東西?”

公主哂笑:“陸惟,自從見麵起,你屢屢試探我,一開始我以為你懷疑我是給沈源傳遞假消息的人,後來你明知道我跟沈源案無關,卻還要盯著我不放,難不成真是喜歡本公主,想以此當上駙馬,作為進身之階?以你的姿色,想必放眼天下也不超過一個巴掌,倒也不是不可以。”

陸惟:“我想與殿下作個交易。”

交易?

公主下意識問:“真想當駙馬?”

陸惟:“不是。”

公主:“那是不想走明路,要當我的入幕之賓?”

陸惟:……

他微微蹙眉,忍了又忍,深吸了口氣。

“與駙馬和麵首無關,臣說的是,彆的交易。”

“你有什麼東西,能與我交換?”公主挑起眉,“我既不需要你的錢財,也不想從你身上得到名利,除了當我駙馬,你似乎沒有彆的東西能打動我。而我,名為公主,實則不過一失勢孤女,當年我出塞時,皇帝還隻是宗室子弟,比先帝尚且小了一歲,我與他的關係,甚至可能沒有你跟他親近。除了駙馬之位,我身上有什麼是你所圖?”

陸惟:“殿下不妨猜一猜。”

公主:“如果我不想答應呢?”

陸惟:“也許再過幾日,您就會改變主意了。”

兩人現在的關係很微妙。

不算生疏,卻誰也不肯交淺言深,先邁出一步。

陸惟幾次試探,讓公主心生防備,但現在處境危險,不是兩人能翻臉的地方。

公主覺得陸惟身上也有秘密,這位春風得意仕途平坦,卻麵孔多變的大理寺少卿,可能也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皇帝讓他來當副使,讓他來查清沈源當初的死,但肯定沒有讓他幾次三番試探,也不會讓他跟著公主來地下城以身犯險。

不過,陸惟生得一張好臉,公主願意多看他幾眼,稍稍忽略對方的心機。

他們在這裡站得久了些,已經有羊肉館裡的夥計過來招徠客人了。Ψ思Ψ兔Ψ在Ψ線Ψ閱Ψ讀Ψ

兩人既不想踏入羊肉館一步,也不想繼續引人注目,正想離開,就聽見前方一陣喧嘩,兩旁路人紛紛讓道避開,一夥人提著刀氣勢洶洶衝來。

“彆讓他們跑了!”

公主和陸惟心下一凜,下意識靠攏在一塊。

“你方才落下什麼東西了?”公主快速小聲問道。

“沒有。”陸惟也小聲回答。

他想了又想,他們這一路上就遇到了兩撥人,將公主擄走的男女,和後麵的齊二、老板娘等人。

剛開始那對男女已經死透了,屍體被他們藏起來,就算後麵李聞鵲他們沒有派人進來,那兩具屍體被數珍會發現了,對方也很難循著屍體找到他們。

然後就是齊二和兩個手下,還有老板娘。

齊二那三個人也死了,屍體就在老板娘那裡,老板娘人脈雖廣,地位卻不高,還被公主用“毒藥”拿捏,不僅會主動處理屍體,還會對外瞞得嚴嚴實實,不可能給自己找麻煩。

再說這地下城人命如草,隨隨便便都能吃人賣人,以齊二他們這些小嘍囉的身份,死了就死了,根本不可能有人去大費周章給他們出頭。

難道是被賣麵具的芳娘子發現了?

應該也不是,他們現在臉上的麵具是換了齊二的,不是去買的那一副。

心念電轉,陸惟想不到破綻,他按住公主讓對方暫且不要發難,任憑這群人將自己圍起來。

“數珍宴丟了一件珍寶,通緝令上寫明是一男一女,我看你們就像!”為首的虯髯漢子獰笑,“把麵具摘下來!”

公主身體微微一動,被陸惟察覺。

他挽住她的手。

“我們摘麵具可以,但摘下之後的後果,可是你能負責的?”陸惟問道。

公主沒有說話,卻在心裡咦了一聲。

陸惟的聲音變了,刻意壓低了還捏著嗓子,不仔細聽有點雌雄莫辨。

虯髯漢子不為所動:“少廢話,拿下來!”

公主袖中細絲已纏繞手指,隨時準備出手。

這時陸惟將手伸向麵具,緩緩摘下。

“誰跟你說我是男的?”

公主:?

……

沒了麵具的陸惟徹底將臉暴露在眾目睽睽下。

嗡的一聲,眾人嘩然,議論紛紛,連虯髯漢子也跟著一愣,語氣變得有些不確定。

“你叫什麼名字?”

公主看著陸惟那張美豔絕倫的臉,心裡有種見了鬼的感覺。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