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陽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兩人頻頻回頭，發出困獸般的嘶吼。但洶湧的洪流剝奪了他們選擇的權利。他們被卷入淵底。

千麵鬼跳上巨樹，站立在梅希望身邊。

“我們好像回到了最初見麵的時候。”他笑著說道。

梅希望清潤的嗓音變得十分沙啞，“你不回去嗎？”

他的心好痛，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好一點。臣晨想回家，老大想回家，邱諾想回家，雲子石想回家……所有人都想回家，而他的家在這裡。

在一個永遠都無法與他們再度相逢的地方。

千麵鬼沒有回答梅希望的問題。回去？他早就忘了自己來自哪裡。

“想知道深淵下麵是什麼嗎？”他低聲詢問。

梅希望點點頭。大家都走了，他的秘密已經沒有保留的必要，於是他呢喃道，“其實我出生在下麵。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千麵鬼愣了一愣，隨後便晃著手機低笑起來，“你來自深淵？為什麼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接個視頻電話？”

手機響起鈴聲，梅希望滿臉疑惑地接通視頻電話。

“我給你直播，讓你看看下麵有什麼。希望信號不會中斷。”

話落，千麵鬼從高高的樹梢躍下無底的深淵，消失在奔騰的洪流中。

梅希望傻乎乎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才揮了揮沒有多少力氣的手臂。

“再見。”

這一聲再見，再也不會有人聽見。

手機屏幕裡是一片翻湧的濃霧，穿過濃霧之後，前方出現光明。

梅希望呼吸微窒，視線凝固。原來黑暗儘頭真的有出口！

砰的一聲悶響，千麵鬼落在地上，砸起一圈水花。他爬起來，用手機攝像頭拍攝四周。前方是一道道行走的背影，腳下是沒過鞋麵的淺水，不知道用什麼材質做成的地磚泛著微白的光。

這是一個一望無際的地方，像隱藏在地底的遼闊平原。

千麵鬼調整攝像頭的焦距，拍攝前方。所有任務者都在朝那個方向走，因為那裡隱約矗立著一座半圓形的建築物。

千麵鬼不斷拉遠焦距，低聲詢問，“看得清嗎？”

梅希望搖頭，“看不清？”

那個建築物始終是個半圓形的黑影，在這片空曠而又處處泛著白光的地方很是醒目。

“像不像隧道的出口？”千麵鬼踩著淺水朝那處走去，聲音裡帶著病態的笑意，“我的直覺告訴我，那不是出口，是地獄的第十九層。走過去將要麵臨毀滅。我的理想就是毀滅，我要去了。”

梅希望難過到呼吸困難。他猶猶豫豫地問，“能不能不要去？”

“不行，這是我一直渴求的結束。”千麵鬼越過幾名任務者。

“那你走快一點，幫我追上臣晨。”

千麵鬼：“……”

雖然很是無語，千麵鬼依言加快腳步。

“這個是不是臣晨？”

“這個呢？”

“哦，我看見他了。他走得挺快。”

鏡頭裡出現一個熟悉的背影。臣晨被暴雨衝刷到幾近變成白骨的身體已恢複原樣。

千麵鬼追上去，對著這張俊美儒雅的臉拍攝特寫。

“小怪物想跟你打個招呼。”他笑著調侃，卻很快察覺到情況不對。

臣晨的眼睛盯著那個半圓形的黑影，臉上是茫然怔愣的表情。

“臣晨！”梅希望急促低喊。

臣晨踩過水麵，激起嘩啦啦的聲音。他好像什麼都聽不見，像個丟失了靈魂的木偶。

“臣晨，梅希望叫你呢。”千麵鬼把手伸到臣晨麵前搖晃。

臣晨自顧前行，沒有眨眼。

“他丟魂了。”千麵鬼不再嬉笑，表情變得凝重。他看向四周，發現所有人都是這副渾渾噩噩的樣子。

烏壓壓的人群聽從召喚涉水而行，像一群幽靈。他們好似遺忘了裡世界的一切。雲子石的祈願成真了。

就在這一刻，梅希望感覺到了強烈的後悔。臣晨跳下去的時候，他也應該跳下去。可他害怕深淵裡的召喚。

對彆人來說那是回歸的希望，對他而言卻是地獄亡靈的%e5%90%9f語。直覺告訴他，一旦跳下去，他將麵對比死亡更恐怖的東西！

可是現在，他已經在直麵比死亡更恐怖的東西。他好像失去了所有。

“臣晨……”

梅希望揉揉眼睛，抽噎起來。

千麵鬼蹲下`身沾取一點水珠，放在鼻端嗅聞，呢喃道，“這是什麼水？很腥，很熟悉，像……”

“像什麼？”梅希望抽抽搭搭地問。

千麵鬼眸色變幻不定，好似在斟酌，又好似在懷疑自己的判斷。反複嗅聞多次，他才低聲說道，“像羊水。”

梅希望睜大哭紅的眼睛，表情更為疑惑，“你在說什麼？”

千麵鬼站起來，身體搖晃兩下，目光開始迷離。

他咬破舌尖，讓自己清醒，斷斷續續說道，“像，羊水，女人子宮裡的，那種東西。哈哈，我好像明白了，這裡，這裡是——”

他踉蹌前行，瞳孔逐漸失去焦距。

他舉起手機對準自己，氣喘籲籲地說道，“小怪物，我，我也要變成一個白癡了。不，準確地說，我，我隻是在羊水的，包裹下，恢複成初生的，狀態。這裡是，是輪回之所。哈哈哈！”

千麵鬼蹣跚涉水，笑聲越來越瘋狂。

“這裡竟然，竟然是輪回的地方。我們，我們要回到，娘胎裡去了。哈哈哈！下輩子，我還是我嗎？”

他把鏡頭對準走在一旁的臣晨。

“小怪物，好好，看看他吧。這是，最後，一眼。下輩子，他也不是，他了。”

手機屏幕裡出現臣晨俊美無雙的臉。但他深邃眼眸裡再也沒有滾燙的熱意和絲線一般細密的溫柔。梅希望壓抑的抽噎變成難過的嚎啕。

他像個被丟棄的孩子，哭著大喊：“臣晨，臣晨，我是大哥呀臣晨。你也要忘掉我嗎？”

臣晨沒有回應。他直直地走向那個半圓形的黑影。

淺淺的水麵上不斷蒸騰霧氣。

千麵鬼嗅聞著霧氣裡的腥味，迷離的眼瞳終於失去最後一絲清明。

噗通，手機從他放鬆的指尖滑落，浸沒在水中。他跨出一腳，毫不留情地踩過屏幕。

臣晨朝前走，一直不曾回頭。千麵鬼默默跟隨在後。

屏幕裡出現一個巨大的腳掌，然後是蕩漾的水波。梅希望呆呆地看著手機，忘了哭泣。

洪流落入深淵，把霧氣抬升上來。逐漸彌漫的濃霧籠罩整個森林。

梅希望站在樹梢上，被霧氣包裹。嗅聞著淡淡的腥味，他的大腦也開始昏沉。

失去意識之前，他把手機藏進掌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暴雨傾盆的裡世界終於恢複平靜。籠罩著森林的霧氣慢慢散開，露出隻剩下零星幾個漩渦的天空。

前方不遠處是一個深淵，深淵裡有滿滿的粘稠黑水在沸騰。

一個身形修長的青年站在樹梢上，表情有些茫然。他眨了眨懵懂清透的雙眼，看了看四周的景象，殷紅的唇張開，呢喃道，“我是誰？”

第179章 裡世界

梅希望呆呆愣愣地站在巨樹上, 滿心都是迷茫。

放眼看去，前方不遠處是一座深淵，深淵裡有黑色的粘稠液體在湧動, 一個個氣泡接二連三地冒出來, 破裂之後散發出腥臭難聞的氣味。≡思≡兔≡在≡線≡閱≡讀≡

抬頭看, 天空是一片灰暗。幾個漩渦忽高忽低地飄蕩，像一塊幕布被戳破幾個洞。

洞的後麵是什麼？是編排命運的人在竊笑？是擺布凡人的神在窺探？

梅希望眨眨眼, 止不住地發散思維。

深淵下麵又是什麼？

這個問題剛剛冒出來，他的心臟就尖銳地刺痛了一瞬。他跳下巨樹，捂著%e8%83%b8口, 一步一步走向深淵。

似乎感應到他的靠近, 深淵裡的黑色黏液忽然沸騰, 發出巨大的聲音。

梅希望被這喧囂嚇白了臉。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冥冥之中他覺得, 那下麵有非常重要的東西，他必須拿回來。

終於走到深淵邊緣，梅希望匍匐在地上, 壁虎一般爬過去，偷偷摸摸地伸出腦袋，膽戰心驚地往下看。

黑色黏液掀起巨浪, 拍打岩壁，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一股黏液化為觸手, 猛地躥上來，直擊梅希望的麵門。

梅希望還來不及思考, 背後已長出翅膀, 瞬息之間飛上高空。

黏液化為的觸手堪堪碰到他的腳尖, 然後便落回深淵。嘩啦啦的水聲似瀑布轟鳴。

天坑裡巨浪翻滾, 漩渦急轉, 霧氣騰騰。這狂暴的景象令梅希望心生恐懼。

他感覺得到，這漆黑黏液的最深處隱藏著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他想靠近，卻又不敢靠近。

梅希望懸停在空中，思緒左右拉扯，整個人更加茫然。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飛離此處。

他在這座黑暗的森林裡遊蕩。每天都在思考同樣一個問題——我是誰？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一條蛇，然後就變作一條蛇，在草叢裡遊曳。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一隻鳥，然後就變作一隻鳥，在天空中翱翔。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一條魚，然後就變作一條魚，在深水裡潛泳。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一隻蟲子，然後就變作一隻蟲，鑽進潮濕的泥土。

他每天都會變換好幾種形態，玩耍，狩獵，發呆。

他害怕深淵，但每隔幾天，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跑過去，冒著被黑色黏液殺死的危險，探出一個腦袋往裡看。

黑色黏液永遠都在沸騰，咕嚕嚕的氣泡不停往外冒。

忽然有一天，梅希望看見黏液裡有一個漩渦浮上來，慢慢往上飄。漩渦脫離深淵，一直飄上天空，飛向很遠的地方，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梅希望仰著脖子看了很久。他這才知道，原來天空中的漩渦都是在深淵裡誕生的。

強烈的心悸感讓他飛快跑開，變成一隻甲殼蟲鑽進土裡。

又過了幾天，恐懼感漸漸消散。梅希望鑽出泥土，在草叢裡潛行，想著抓幾條巨蟒打打牙祭。他發現天空中的漩渦變多了，這意味著黑色黏液的危險性也大大增強。

現在還能走到深淵邊緣看一看，日後恐怕連靠近都沒有可能了。

心臟又傳來一陣刺痛，梅希望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他爬啊爬，爬啊爬，終於爬到一片沙地前。沙地中間佇立著一棵通體漆黑的參天巨樹，扭曲彎折的枝乾上長滿骷髏頭形狀的瘤疤。

梅希望變成的甲殼蟲緩緩爬上沙地，兩隻複眼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

他害怕這棵樹，但他總想爬上去玩耍一番。他喜歡變成毛絨絨的蛾子，在骷髏頭的眼眶裡鑽進鑽出。

小小的甲殼蟲爬著爬著就變成一隻飛蛾，兩條橢圓的觸須得意地晃來晃去。

但下一秒，這隻飛蛾僵在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