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一思索,笑道:“上回先生倒是誇過我比他的字好看。”
男子聞言,表情欣慰地頷首,伸手過去摸他的頭,“這就好。”
桌上的茶有些偏涼,婦人擱下手上的針線活,起身提了茶壺走開了,她背後的石凳上飄下兩枚落葉,男子並未多想,自自然然地就拂袖撥開。
研了一會子墨,男孩複提筆,沾了墨汁欲將俯下`身繼續寫,驀地卻聽見男子在他耳邊悠悠歎了一聲。
“阿時啊,你想來在心底多少生疑。爹爹我怎麼說也是個六品朝廷命官,家中卻是清清淡淡,連仆從也不比一般富裕人家多多少,你的衣裳用品,除非過節,以往卻都不曾新添……”
男孩雖不知他要說什麼,可還是停了筆,專專心心的聽著。
男人搖頭笑道:“我們樂家當初,是受了先皇恩惠,才可入廟堂,為百姓出微末之力,其餘又豈能多貪呢?你且記住——”他拉過男孩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膝蓋上,語重心長,“為官之道,不在於明槍暗箭,步步為營,咱家四代為官,祖上教訓,隻求忠,求穩,求庸。愈庸才愈穩,隻有自身穩了,方能造福於民。
故而粗茶淡飯或是金玉滿堂,又有什麼分彆……”
那邊的婦人已換了一壺新茶,底下的小丫頭扶著她慢慢兒朝這邊走,許是方才聽得他們二人說話,此時也不禁笑了,柔聲道:
“阿時要用心念書才是,你爹爹他老早就叨嘮著,要你往後繼他的位子。”
男孩彎著嘴角,用力點頭:“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用功。”
“喝茶吧,也寫了一下午了,該累了。”
“好!”
……
寶元元年夏,傍晚,天降大雨。
頭頂一聲轟鳴破空而響,明晃晃的亮光劃白了天際。
這一日的雨大得出奇,瓢潑一般,傾盆而下,世界瞬間便籠上一層暗黃的色彩,壓抑在人心口上,喘不過氣來。
坐落在洛陽西城的,是樂家幾十年的老宅,壁上爬著的常青藤在風雨中顫顫而動。
未及走近,遠遠地就聽見瓷器破碎的聲響,平日緊閉的大門肆意敞開,人影攢動,院中那榕樹的葉子被狂風掛落了一地,鋪得到處都是。濕滑的石板路上淌著淡淡的殷紅,蜿蜒盤旋,時不時有人落下腳,急匆匆的踏碎地上的波瀾。
人群之中,隻隱約見得幾個穿著紅藍相間捕快服飾的人,張著嘴,嚷嚷著不知什麼話。
但外界的雷聲實在嘈雜,無人能聽清,也無人能聽見,看得不少人懷抱著些瓷器古玩,書畫碎銀在各個房間穿梭,場麵淩亂之極。
不過多時,屋中有兩三人被推搡出來,手上綁了繩索,低著頭,雨水毫無懸念的淋了一身,順著發絲滴落。
領頭的那個似乎對他幾人的表情很生滿意,微笑點了點頭,方又朝身側的人打了個手勢,那人會意,擒了這地上的數人就往外走。
走上前來的一個小捕快湊到那領頭的麵前說了幾句,那人叉著腰無所謂地聳肩,說:
這還不是替錢大人死的替死鬼麼。
眼下這年頭,朝廷查得緊,但咱地方上又不怎麼的,雖做做樣子,可也得交幾個人上去。那些頂上沒人的,就隻能認命,這私底下大家都明白的事兒,關咱們什麼?做這一行的,你還怕報複到自個兒身上來不成?
……
小捕快聽得也覺有理,抓頭一笑,不再多言。
樂家的老宅子是祖上留下來的,陳舊簡陋,因得樂老爺也不是個喜愛收藏玩物之人,故而家中值錢的東西並不多,零零碎碎少許銀兩和玉器也就罷了。
前來抄家的捕快沒有停留多久,又過了半柱香的時間,院落裡空空蕩蕩,就再無彆的聲響了。
雨還在下,雨勢絲毫不見減小,低低的天幕壓下來,悶雷一聲聲敲在雲層。
突然之間,一道閃電劈狠狠地劈了下來,將那棵老榕樹硬生生分成兩半,樹後被老管家緊緊護著的那個男孩,雙眼圓瞪,漆黑的瞳裡分明映照著頂上蒼穹,被淒厲的雷電四分五裂!
……
轟動一時的洛陽貪汙案,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
沒有人知道它是不是真正有意義,自然也不會有人褒貶其好壞,因為無論怎樣,生活在這個大圈裡的人,他們束手無策,也無力反駁,習慣了習慣,也就習慣了忍受,習慣了適應,習慣了死亡。或許長久以來的悲傷最終都會麻木,是生,還是死,不過痛痛快快哭一場,來年在墳前祭奠,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秋末冬初,下了第一場大雪,男孩隨著老管家來到荒涼的亂葬崗,在一座孤墳邊上無聲佇立。皚皚的銀色漫天飛舞,金箔紙濕漉漉的覆蓋在荒草上,掩埋在雪堆裡。
他伸手抓了一把雪,捏在手心,冰冷涼意滲入皮膚,穿透身軀,刺骨的寒風生疼的自臉上刮過,他指尖烏紅,%e5%94%87泛淺白,胳膊微微顫唞,心上暗暗發誓。
我會,帶著那個人的頭,來祭你們。
十年,給我十年的時間。
一個人,唯有裝滿了信念,才有活下去的動力,不管那樣的信念是仇恨還是希望。
離開了洛陽,老管家帶著他一路北上,去尋找一個遠方的,不知名的%e4%ba%b2戚。那時深冬,越往北走天氣就越發的寒冷,他們身上的銀兩並不多,不敢輕易花掉,於是走山路的時候會選擇挖野菜或是樹根充饑。
大雪茫茫的深山裡,沒有鳥叫,沒有蟲鳴,沒有人煙,死寂一片,他們的眼裡除了雪再無其他,偶爾有幾些個歡快蹦躂的活物在他們身側跑開,卻也隻能眼睜睜的看著……
這個冬天,老管家沒有熬過去,他很年邁了,身體著實受不了如此的溫度,沒有食物沒有被衾,有的隻是冰天雪地,和沒有儘頭的山脈。
男孩就在一座破廟中,抱著他靜靜地等他死去。
當一個年幼的孩子,在他最脆弱的年紀裡,不住經曆著死亡和彆離,一次又一次的麵對著屍體和死一樣的寂靜,或許有一些東西便在心裡慢慢扭曲。
他已經不會再放肆自己的情緒,不會將一切感情表露在外,他的臉上漸漸冰冷,嘴角永遠隻凝固著同一種弧度。
他用雪把老管家的屍體埋在廟後,撿起放在包袱裡的最後三十個銅板,繼續往北而行。
三十個銅板用處何在?
一頓飯,一碗麵,恐怕也就夠個湯罷了。
如今最便宜的食攤上,一個銅板換兩個饅頭,倘使一餐便就吃兩個饅頭也不過隻能撐十天。
那麼十天之後呢?這是個謎,他暫時也不想去考慮。
東京汴梁,大宋京都,繁華聞名於天下,且莫說內城,單單城門也就足夠威武氣勢。
早間正值良辰,各地采買的百姓頗多,人群擁擠,摩肩接踵。男孩站在城門之下,望著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一時竟有些茫然。
從今以後,他又該怎麼辦?何去何從?
若說是來尋那位遠房%e4%ba%b2戚,老管家已經身故,不知那人相貌和住址,更何況就是老管家在世也不一定找得到。大概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做能尋得依靠的準備,隻是既然走到了這裡,自沒有回頭之路。
三十個銅板很快就會花完,他必須,在這之前找到安身之所。
雨雪順著路麵流開,他遊蕩在這個滿是人的都城裡,感受著隻有一個人的孤獨。
六七歲的男孩,孤身一人怎樣才能很好的存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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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討。
這是最為普遍的方式,也是相對輕鬆的活計。整個冬季,他都在城角的大酒缸旁邊睡著,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張破棉被,成日窩在裡麵,一覺睡醒後再瞧瞧自己眼前的碗,多少總會有幾個銅板,那也夠他一天的食糧了。
冬去春來,轉眼又是夏末,在汴梁呆了足足一年,他已混遍了城裡每個角落,哪個地方富貴人家多,哪個地方乞丐少不擋事兒,他心裡算盤一樣記得清楚。
生活就這麼平淡無奇的過下去了,如若他那日沒有在街上看見金榜題名三元及第,身著一身戲服的金科狀元騎著高頭大馬一路行來,或許會做一輩子的乞兒。
那天天氣尚好,陽光明媚,街頭巷尾聚集了一幫看熱鬨的人,紛紛向那狀元郎道喜,那人笑得春風滿麵,抬手朝這邊揮了一揮,不一會兒背後跟著的隨從就撒了一大把銅板來,爭得附近的人都去圍搶。
他被擠在地上,胡亂抓了幾把,緊緊將錢護在懷中,耳邊忽聽得有兩人笑談。
“這狀元郎的排場可比上回那個強得多了。”
另一人笑了笑,不置可否,“攀上了一個好%e4%ba%b2家,那是自然。想當初我才見他的時候,不也是個窮酸書生麼?”
“哦?”對麵的那個覺得好奇,“怎麼說?”
“嗨……還不是入贅去了王尚書府上,被他家小姐看上了方才出資助他考狀元的。好歹爭氣,考了個狀元回來,否則就糗大了。
如今是當了狀元,染了幾分官氣兒,你哪曉得他從前的模樣……嘖嘖,比樊樓門口討錢的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
“那可真是風水輪流轉……”
這二人後麵說的話,他已沒有注意去聽了,一心隻思索著科考一事。往日爹爹的話語一遍一遍在腦中回蕩,當時他並不怎麼理解這讀書的意義,眼下一想,對於貧民百姓而言唯有這一條路方能躍上龍門。
也難怪會有這許多人寒窗苦讀數十載,平心而論,他隻能高中踏入官場才能尋得陷害爹爹,使得他家家破人亡的凶手。
那天起,他不再睡街上乞討,而是想方設法地四處攢錢,去偷去搶去騙。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他做過書童,當過小二,去過青樓,去過王府,在歲月裡開始長大,在時光中被打磨。
上元時候,燈火輝煌,行歌滿路,到處是妖冶的熱鬨,到處是絢爛的喧囂,到處是歡笑的人群。大街小巷,繁華如夢。
沒有人注意到,在汴梁最幽暗的角落,獨坐著一個人,一個人捧著書淡然的看天空。
眼前儘管有多少的綺麗,在他心裡也不過隻剩下冷笑。
因得從小出自書香之家,再加上他本就甚有天賦,五年後便高中探花,且入贅一位侍郎府上,不久後進入翰林醫官院。
這些年裡,他一直在調查洛陽貪汙案,但因自己勢力單薄,許多地方不能深入,而奇怪的是,如此看似簡單的案子背後,好像還隱藏了一個巨大的秘密,似乎有一個什麼重要的人物,是所有人想不到,也無法觸及的。
在一次偶然裡,他同某位前來看病的大人閒談,說笑間提起了錢英此人,那人對他的事情似乎十分清楚,他便就留了一個心眼,晚上多加了幾壇子烈酒把他灌醉,迷迷糊糊套出了當年的一些舊事。
原來害他到這般地步的,便是那個叫做錢英的人。
興許是蒼天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