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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 公子歡喜 4059 字 3個月前

。傅長亭走近細瞧,右手食指虛空一撇,大鎖無聲打開。裡頭是一些折疊整齊的衣衫,一邊是穿舊的,一邊是麵料挺括從未穿過的。而在櫃子深處,傅長亭找到了一個被埋在衣物下的包裹。稍許打開上頭的活結,一片衣角立時漏了出來。潔白的底色,鑲著蒼藍的滾邊,借著燭光隱約能瞧見勾連的暗紋。這是他送他的道袍。鬼魅一次都未穿過,折疊整齊,重重包裹,深深藏進櫃子裡。

傅長亭好似被燙到了手,無心再翻,匆匆將包裹重又係緊,迅速放回原位。關上櫃門,手指再虛空一劃,一切重回原樣,連鎖上的纏繞的暗黃絲線都是原先模樣。

榻上的韓覘無知無覺,枕著窗外的蟲鳴,睡得安然。

推開內室的後門,傅長亭走入屋後的小院。院內同樣簡陋,樹影婆娑,高大的銀杏在夜空中肆意伸展著枝乾。

傅長亭沿著院牆慢慢走了一圈。神色冷峻的道者目光銳利,將牆邊的一草一木一一看過,而後站到樹下,仰頭對著那遮蔽了月光的濃密樹葉看了一陣。蹲下`身,又用手指沾起一點泥土,放在指間細細撚搓。結束這一切後,傅長亭撣了撣衣擺,站起身,再度回到屋內。

韓覘仍是方才的姿勢,臉向格窗,側臥在榻上,沒有絲毫醒轉的跡象。

傅長亭吹熄了燭台,默然站在榻邊看了一會兒,烏黑鎏金的眼瞳一瞬不瞬,若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湖,沈沈看著熟睡的鬼魅。須臾,表情一凜,眼中一切思緒儘斂,複又是一派冷硬如冰的漠然。傅長亭驀然轉身,向門外走去。

韓覘微微動了一動,一手順著榻邊垂落下來。他的指尖觸到了道者翩然的衣擺,隨著他的離去,一劃而過。

傅長亭的步伐從容沈穩,走過房外擠擠挨挨的貨架,越過門前懸掛的銅鈴,打開半闔的木門,帶起一陣微風。銅鈴「叮叮」地響了兩下,粗啞的關門聲後,黑暗中的一切俱都回歸沈寂。韓覘翻過身,麵朝被黑暗籠罩的房頂,睜開雙眼。

奉天朝寧佑六年七月末,琅琊王秦蘭溪率兵東進,取銳城,過洞庭,勢不可擋。魯靖王軍於鈺城屯兵百萬,重裝相迎。周旋迂回數載,叔侄二人終於兵戎相見。當年奉天朝開國太祖正是在錦州大地血戰七日,殺得白骨堆山風雲變色,方定下一片大好河山。鬥轉星移,三百年後,又是在錦州境內,眼看一位霸主即將橫空出世。天下皆雲,要變天了。數十年亂世終究熬到落幕的一刻。

硝煙滾滾,流言四起。遠來的商人一提及錦州就拍著心口直呼可怕。他說那兒滿目狼煙,鈺城城門外已是一片焦土。大道兩旁寸草不生,殘肢遺骸散落一地,或身首異處,或手足缺失,甚至攔腰砍斷,方圓二十裡內,竟看不一件一具全屍。更有人信誓旦旦,說%e4%ba%b2眼瞧見鈺城的護城河已被鮮血染成赤紅,就連城內的水井也散發出陣陣屍臭。

在世人的竊竊私語裡,錦州的一切俱是地獄慘象。曲江城茶樓上賣唱的盲人老頭「錚錚」彈著琵琶,幽幽歎一句:「興,也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古來多少功與名,儘是離人眼中淚。」

茶樓中閒談的茶客卻所剩無幾。營州境內,人口失蹤的陰霾依舊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甚至,隨著錦州戰況的膠著而愈演愈烈。不僅是營州,周邊各地都傳出青年男女莫名不見的怪事。尤其是孩子,不過一回頭的瞬間,好好牽在手中的孩子便沒了。不說人,就連一隻鞋、一片衣角、一根手指頭都找不來。

盛世之初,往往更是末世之末。

距赫連鋒與傅長亭約定的十日之期,眨眼就過了一半。五天裡,做事一絲不苟的道士日日埋首在雜貨鋪的貨架前,不急不躁,鎮定淡然。

韓覘不再站在門簾後偷窺。新換的竹簾擋去了刺目的陽光,也把店內的一切切割成了無數碎影。房內的鬼魅遙遙坐在圈椅上,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麽。有時,一整天也聽不見一絲聲響。詭異的安靜壓抑得杏仁和山楂也不敢多話,兩隻修為淺薄的妖怪探頭探腦地站在賬台後,看看道者筆挺的背影,再看看竹簾後影影綽綽的鬼魅,最後互看一眼,識趣地閉上了嘴。

日落後,沈寂許久的內室中飄出一句問話:「道長可否賞臉,留下喝一杯?」

韓覘問得客套,傅長亭同樣答得也生疏:「叨擾了。」

喝酒的地點不是在院中的大樹下,就是湖旁的石亭裡。不知是恰好還是鬼魅的刻意,這兩處的布置是一樣,就連石凳擺放的角度都是相同。望見傅長亭眼中的沈思,韓覘不以為意地解釋:「終南山思過崖後也有一個石亭。」

傅長亭臉上顯出幾分茫然。韓覘失笑:「也是,你怎麽會去思過崖?」

那是讓犯了錯的弟子靜坐思過的地方。高高的懸崖上,除了嶙峋的山石就再無其他,凜冽的山風吹在臉上,仿佛能刮開一道道血口。在一塊巨大的山壁後,有人修了一個石亭,緊靠著崖邊,一低頭就是萬劫不複的深穀。

傅長亭問:「你有什麽錯處,為何思過?」

韓覘不急於開口,擎著酒壺,將壺嘴微傾,精確地將酒注到與杯口齊平:「我若告訴你,道長可否也告訴在下,為何如此喜歡我家的樹?」

每次踏入院中,道者必定會抬眼看石桌邊的銀杏。雖隻是一掃而過,沈思的神態卻還是逃不過鬼魅的眼。

「公子多心了。」傅長亭斷然否認,眉梢眼角不起一絲波瀾。

韓覘飲一口酒,同樣淡淡地回道:「那道長也多問了。」

微微一笑,他一口把杯中酒全數飲儘,順著傅長亭的目光,仰頭往樹上看了一眼。

身旁的銀杏長得粗壯,樹冠遼闊如傘,葉片濃密茂盛。傅長亭學著他的樣,舉杯一飲而儘:「我去過思過崖。」

韓覘的竹筷停滯在半空。

傅長亭端正的麵孔罕有地流露出幾分局促:「師父命我去察看,師弟是否真心悔過。」

果然,堪為終南典範的傅長亭怎會犯錯?對著鬼魅眼中的戲謔,傅長亭靜默了。

「後來呢?」韓覘問道。

道者回憶了一會兒,搖搖頭:「錯即是錯,有心無心,並無分彆。」

可以想見,那位師弟定然又被追加了責罰。如若果真善惡有報,前世須得犯下多少罪孽,今生才能遇見這樣一個較真的師兄?韓覘一陣歎息。

這頭的傅長亭渾然不知他歎息的因由,目光凜然,不解地看向連連擺首的他:「有錯自當挨罰,豈能姑息縱容?」

韓覘長長再歎一聲:「你這木道士啊……」

醉了的鬼魅異常多話,好似要把白天憋在心口的所有全數說儘。

他指著樹旁的泥土告訴傅長亭:「原先,初雨就住在那兒。」

初雨是一叢繡球花,花瓣邊緣帶一圈淺綠。花精幻化的女子有甜美的笑靨,眉眼彎彎,酒窩深深。

「起初,她說不想嫁。嗬嗬,女孩子,哪有不嫁人做一輩子姑娘的?」何況,對於非人的他們而言,一生一世就等同於生生世世了。

說起初雨,醉鬼的表情變得異常溫柔,抹去了疏離不屑的偽裝,他坐在石桌旁,垂眼看著樹下的泥土。風吹日曬,那裡已變得與四周無異,看不出半點被挖開重填的痕跡。可是,在韓覘眼中,那個半掀蓋頭嫣然一笑的女子依舊還站在那兒,溫言軟語,淺%e5%90%9f輕唱。

傅長亭止不住猜測,那位初雨姑娘究竟陪伴他度過了一段怎樣的時光,才會叫他如此牽掛懷戀?

兀自陷入思緒裡的韓覘看不見傅長亭眉間的疑惑,咬著杯沿,絮絮叨叨把一切有關的、無關的瑣碎小事傾訴。

他說,初雨好看書,女紅也好,尤愛給他做衣裳。

傅長亭想起,韓覘櫃中那些從未穿過的新衣。從裡至外,夏衫冬襖,無不齊備。◎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可是溫文爾雅的女子也有柳眉倒豎河東獅吼的時候,那時必定是他又犯了錯。

「她不喜歡聽我提從前。」韓覘道,一雙似笑非笑的眼從杯中的酒轉向月下的傅長亭,「她是真的傾慕你。我逗她,紫陽真君若真見了你,必定不問緣由就一掌雷火把你打散。」

傅長亭垂下眼,怔怔望向他手上的斷指。

韓覘止了話,轉動著手中的瓷杯,看著杯中映著自己麵容的酒:「她卻反問我,能死在他的掌下,至少也好過手足受禁,日夜沈溺血海,哭啼哀怨,不是嗎?」

「嗬嗬嗬嗬……」說罷,鬼魅自己先笑了起來。

他同他口中的初雨一樣,一笑就會彎起雙眼,傅長亭默然地喝著酒,聽著他不著邊際的連篇醉話。

杏仁愛財,山楂貪吃。兔子每天最高興的事除了擦門牙,就是從街邊撿回一個銅板。他天生迷戀一切閃亮的東西,那是他的天性,想改也改不了。當初就是因為貪戀草堆裡一小塊銅鏡碎片,他才會掉進獵人的陷阱裡,險些丟了性命。

狸貓最喜偷懶,能躺著就決不坐著,能坐著就絕不站著。所以修為一直沒有進展,除了維持人形,就隻會些石頭變饅頭,枯草做枕頭的小術法。

「自從上回被你捉住,用術法鎮了一夜,它就連人形都維持不了多久了。」些許委屈,些許惋惜,些許惱怒,韓覘責備道。

道者繃著臉思索一陣,心知錯在己方,於是恭恭敬敬站起身,執起酒壺,為他將酒杯斟滿,而後舉起自己的酒杯,彎腰致歉:「冤枉了公子家的奴兒,錯在貧道。」

這道士,認真得沒邊兒了,從來都辨不清什麽是玩笑,什麽是打趣,什麽是彆有深意。

韓覘無奈地擺擺手:「你呀你……」說你什麽好?說你什麽都是鬨心。

話題回到杏仁和山楂。其實他們也有可取之處。杏仁算得一手好賬,進項入項從未錯過一個銅板。居住人間,總有吃穿用度。點石成金撒豆成兵,那是傳說中的無稽之談。能盤下這個小店和後院,全賴杏仁的精打細算。

初雨走後,家中所有都由山楂操持。

「主人,這個時節該吃梨了。」

「主人,夏天多喝老鴨湯,大補。」

「主人,等天涼了,買塊羊肉下酒吧。」

想起它口水滴答的傻樣就頭疼,可是,也正是因為他,這漫長又無聊的歲月才變得有滋有味起來。酸甜苦辣,人間百味,全部由%e8%88%8c尖,蔓延至心間,而後體味到一絲,唯有這煙火繚亂的人間方才擁有的活色生香。

「他們說,做人比做妖好。」韓覘道。

問他們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