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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杏兒的丫環看著我們一大行人,也是極有安排的。打發了小廝,便領著我們進了門。門裡果是彆有洞天,一潭碧水栽得幾株細荷,水上一彎石橋通向了對麵的繡樓。踏得橋上來,看那魚兒自由自在遊戲,不由歎這富貴人家果是情趣盎然。

杏兒領得大家停在樓裡小廳,指揮著夥計們放下盛布色的木盒子,便托了一梳著額發的小丫頭帶了外廂房去喝茶,廳裡便隻餘老裁縫和我。杏兒又喚了另一紮著雙髻的丫環去樓上喚小姐,接著便%e4%ba%b2手排布了些糕點花茶算是迎了客。

不多時,小姐便從樓上輕聲細步下了來,卻也不進小廳,隻在隔著珠簾的裡間坐下。雖隔著珠簾,卻依然有股優雅溫柔的氣韻傳來。

小姐也不細看那擺在廳外的上好綢緞,似是見慣了,隨意指了幾盒便說夠了。許是見多了世麵,不缺這幾件衣裳,卻也透出股不經意的傷感來。

老裁縫也不多勸,隻請了小姐吩咐,便讓我帶著軟尺給小姐量衣。進得珠簾,近著更看清了小姐美貌。她仿佛就是如錦上的花,隻要那華錦一卷,便可將她斂了廣袖和容顏,齊齊收了進去,不由得有些看呆。

那杏兒似是看慣了見了她小姐容顏發呆的人,隻輕輕推了我一下。笑道:

“好小姐,又有個看呆的,隻是這小丫頭也被小姐迷了魂,還指不定姑爺要如何為小姐您神錯巔倒呢。”

小姐有些麵紅,增了羞態,聽著姑爺二字便又恢複了冷態。見場麵有些冷,隻得走上前去,轉移了話題道:

“姑娘起了身,好讓奴婢給您量尺寸。”

那小姐有幾分不情願,卻也不駁了我這小丫頭的臉麵。夏日絲薄,也不用%e8%84%b1了衣量,隻一起身,舉手投足間,便是翩然驚鴻美不勝收。

量好了衣裳,記了尺碼,便要告了退。小姐也隻是上了樓去,一夥人進來挑擔的挑擔,便沿著原路出了小姐庭院。隻餘那古琴聲在那湖麵回響,如怨如慕如棄如訴。一番思量,許是這深閨的舊橋段,小姐逼嫁,而那沈家二少卻也不是什麼好人,不由得歎紅顏薄命。

一路又是左拐右繞,老裁縫與我走得慢些,隻問我紙上記得是甚鬼符。我一看,這才一驚,原是記數字順了手,量衣時寫起阿拉伯數字來。眼見著盲不過去,隻和師傅道了這些數字意思,還扯了慌說是遊僧教的。老裁縫驚異些,卻也歎“妙極妙極”。

近了門,卻聽著假山裡頭竊竊私語不絕。不外乎崔家小姐出閣,排場如何如何,沈家二少人物又是怎般風流……

隻是話鋒兒一轉,聽一人說道:

“這小姐本是要訂了沈家大少爺去的,不想去年郊外踏青,竟遇著沈家二少。那二少也是血氣方剛,竟劫了小姐去。”

接著便是如何這般那般風流少年輕薄了自己的未來嫂嫂的故事,我不由驚歎一聲。那假山裡的人便屏了聲急匆匆離了去,老裁縫卻雲淡風輕,不多交待。

出了門,才囑咐我道:“這豪門富戶,出入其間隻需多看多聽少說話,惜年切記。”老裁縫說得誠懇,而我也算是見識了這大戶人家情緣糾葛的複雜。

回到布莊用過午飯,老裁縫見識了我的一些奇技花巧,便有意正式收我做徒弟。我也感其這兩日來真心待我,視我如己出,便下了跪奉了茶,眾人見證算是拜了師。

爾後幾日,便是天天在師傅身邊打下手,學些尺格描線樣式裁衣。而家裡救起的那女子,也隻是呆呆傻傻的,一句不多言。每日對著院子裡的菜苗澆水發愣,倒也不曾見著她多流淚了。

隻是仍不放心,便想起那些日日從布莊搬回的碎布。隻邀了她隨我一起漿洗,她倒是全聽我的話,隨我把這些布一塊塊晾曬了鋪在那院子細草上。陽光下花花綠綠十分好看,一日一日的收齊了,竟集了三大筐。

見她仍癡傻,便對著她自言自語起來。

“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麼要這些被人拋棄了的破布。”說罷拿起落在院角的一塊紫綢緞子,蒙著她的眼,繼續在她耳邊說道:

“其實你不知道,破布也有風生水起的時候。”說罷,轉身離去。也不管她是不是聽懂了。

入夜,我將那些布拚擺在桌上,儘量讓顏色形狀對稱。接著便拿起素線,一針一針將它人縫連在一起。做得許久,隻歎自己手不夠巧,隻完成了一小部分。

她似在床上看了我許久會了我意,卻見我不得法便起了身,幫我一針一線縫了起來。可歎她手兒真巧,不多時細細密密,便嚴絲合縫出一大塊布料來。

見她願主動幫我做事,有了生氣,心裡便也開懷些。拿起軟尺,哄她乖乖平舉了雙臂,也替她量起了身長來。接著便描了細粉線在那塊拚湊的布上,裁切出腰身,裁切出翻領,更裁切出裙擺飄搖。便指點了她喚她幫忙縫起,她也不多語一一照著我的話做。

直至夜深,竟趕出件廣袖長裙來。

如戲(下)

她總是信任我的,也許多半是出於我救了她一命的緣故,或者是這世上能明了她悲慘境遇的,隻有我一個。而我也不願白擔了這份信任,見她望著這拚湊出的新裳時有了訝色,便順勢替她著上了這件共裁剪的“水田衣”。

水田衣本是明代流行的一種“時裝”,以各色零碎錦料拚合縫製而成,因著整件服裝織料色彩互相交錯,形如水田而得名。

這件水田衣著於她身上,煥發出彆樣的光彩來。望著她人在這影影綽綽的燈光裡,竟生出虛幻之感,似要消失了去。她但笑不語,並了十指纖纖起了個勢,甩著長袖兒,轉身回眸唱起一段莫名的調兒,詞曲間儘是淒婉。

可歎我今日竟入了兩個傷心美人的意境裡去,或許那雲想衣裳花想容的美意裡,本就是有無情春風,任胭脂蒙了灰。

她低聲唱罷,開了口,稟了來去。她原是如戲園裡的當家花旦,隻有一藝名,喚“月君”。因曲兒唱得好,一日被那沈家老爺相中入府,寵愛非常,甚至於那傳家的綠魂珠都賞了她去。

可是恩情再多,也不如戲裡唱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常常顧影自憐間,本以為遇著了惜花人,便是那沈家二少。

隻怨詩裡也寫“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她得了珠子,便轉贈給了沈家二少。隻不想轉眼間,約她私奔的情郎,竟要殺她滅口。

她緩聲與我道來,平靜下不見一絲恨意,但怕隻怕仇已藏在了心底。

原見著她連日來萎靡,便造作出這樣一段言傳身教。隻是不願她由愛生恨,更受這恨的煎熬。但見她心若磐石,便知勸也無法。是夜隻得各自歇去。

是日來,我也隻是往來布莊,很用心學著師傅傾心授予的這門手藝。聽店堂小夥計說過,師傅也是貴家子弟落魄,機緣間做了夥計,卻是出了名的惜裳之人。㊣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而師傅總是對我很寬厚,視我如己出。我也常在他麵前找到年少無憂之感,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份。隻是隨時保持的危機感依然存在,便更想破了頭,要積錢攢勢。

於是將那水田衣隻一日日一件件做著,大部分時候都是月君在忙。她也不出門,隻給菜兒澆些水,或是在我白日回不來時替我照顧二老。更多的時候,她一個人整理著我帶回來的碎錦斷紗,琢磨著各式搭配。

她是有著七竅玲瓏心的女子,望著她,就如望著畫中仙一般。那些布片雖是按著我的裁剪,卻更多時候是她在一針一線,成就那一件件華裳羽衣。有時也會突發些奇想,縫出開叉高領無袖的旗袍來,但卻隻縫了兩件。一件給她,一件給我,就像是與她分享著一個略有驚世駭俗的秘密。

時光流水,兩個月過去了,竟也湊夠了三十件衣裳。於是,想了個由頭,帶了其中一件較滿意的去布莊見師傅。

到了布莊,在師傅麵前也不敢賣弄,隻是小心翼翼展開那一件布色拚叛湊如玉蝶戀花的水田衣,交相輝映間竟似本就該這般拚湊才是完整。師傅一見便驚訝至極,輕輕摩挲過衣服上的接縫處,歎道“天衣竟也是有縫的!”。

許久才自言自語道:“惜年,這是件衣服是你製的吧。”不是疑問句卻是肯定句,“惜年,我知道你是小戶出身,但在師傅眼裡卻比大家千金出色,更不似這世上之人。”

聽至不似這世上之人,心中不禁咯噔一下。隻得淺笑,“師傅又入魔了,隻是一件衣服而已。這樣的衣裳徒兒還製了許多,徒兒想托師傅說管事說說,在布莊店堂擺著。賣了出去,也好貼補家用”

師傅見我說得一水帶過,也不強求我承認什麼,隻是應了我這件事。

不過幾日,師傅便與我說有了買主,一件可付給我二十兩銀子。二十兩銀子,想自己月俸隻拿二兩,不禁震動不已。盤算著三十件便是六百兩銀子,心裡又有些狂喜。

第二日,師傅便替我做成了這樁買賣,拿了六張百兩銀票交到我手上。師傅說這衣裳確是與人穿的,卻也不願明珠蒙塵,將衣裳給大家小姐看了,都十分喜歡。想來這些衣裳在大戶人家,有司衣的丫環日日打理,也算各得其所。

不願白白讓師傅走動,抽出一張銀票要給師傅做謝誼,師傅卻不願收下。師傅總說我有天分,能與他這個老頭子作伴已是千金難買的機緣,從不願收我孝敬他的東西,我也隻得作罷。

布莊結了活,便去錢莊存了這六百兩銀票,夥計說要拿信物憑證。不禁有些犯難,自己來這半年不曾添置過掛飾金銀。突得靈光一閃,想起惜年身上常年戴於頸上的一塊玉,上麵隻刻著惜年二字,想是極重要的。於是便讓夥計畫了這玉,做那領錢時的信物。

出得門來,日影西斜,天邊倦鳥往飛。望向街頭收攤歸家的小販們,不禁有傷感。這個世界上要做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二老與月君有了這銀錢防身,可一世無憂。自己孤身一人,卻不知何去何從。

愴愴然隻行著路,更往前去,人影燈火裡溫暖如昨,暗裡卻孤寂非常。

突的聽耳邊馬嘶聲響,一抬頭,眼看著一匹高頭大馬驟然停住,四蹄飛騰立時就要踩著自己,隻聽四圍旁人驚呼,自己卻嚇得兩%e8%85%bf動彈不得。

最後眼睛一閉放棄等死,這一閉閉了半晌,卻沒等到馬蹄駕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