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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 灰穀 4179 字 6個月前

萬想不到的。”

莊之湛滿心委屈,大聲問:“陛下,古者聖王製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鹹若。新式學堂將使士農工商不再視科舉為正途,禮樂崩壞,綱常顛倒。一旦王綱解紐,乾坤混亂,四海興戎。陛下英明,當知此事不可推行。”

謝翊看著他問道:“約己不以廉物,弘量不以容非。你攻乎異端,歸之正義。然而你確信,你之大道,一定為大道嗎?一定為正義嗎?”

“天命靡常,有德居之。”

莊之湛張口結舌,整個人全呆住了。

謝翊冷聲道:“周天子興禮教垂拱而治,如何秦統一六國?秦二世而亡,漢高祖斬白蛇而起,之後唐宋元明朝代更迭,帝皇興敗,此為天命有德者居之。”

謝翊再次問他:“回到朕剛剛問你的問題,莊卿效忠的是君,還是現在就在你麵前的朕?”

莊之湛麵紅耳赤,謝翊冷聲道:“卿撒謊不得,因莊卿心裡早有答案。”

“你遵從的是君為臣綱的綱常,維護的是禮法,這寶座上坐的是誰都不重要。”

“今日朕務實好經營之道,明日換個天子好戰喜功,你們都自有一套聰明應對方法,然後將天子用你們那一套垂拱而治的帝王術牢牢束縛著,聽從你們,分權給你們,你們猶如寄居在天子身上的虱子,通過天子吸食萬民,當遇到質疑三綱五常之人,你們則以異端視之,拿正義綱常去審判他們。”

“因此你們對臨海侯才如此忌憚,因著他們將要動了你們霸占已久的科舉之正途。”

莊之湛嘴唇微微顫唞,君可以不仁,臣不可不忠,他從未想過他侍奉的君上,竟然如此離經叛道,他自懂事起便習孔孟之道,從未想過他們忠的君,竟然會是如此……

他麵色蒼白,無以辯解,勉強問道:“臨海侯或為忠心,然而任事操切,心思縝密,勾連宗室、內臣、武將、外洋人,陛下因何信重於他,卻不信臣之忠心?”

謝翊忽然微微一笑:“卿亦讀孔孟,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他們踐行的君道,是朕之道。既然利國利民,如何因其有害君權,便要滅之?朕若不能庇護萬民,維護國疆,又有何麵目居於君位?不僅如此,朕之後世儲君,若不能行朕之道,則自取滅亡,”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武英公、臨海侯等人,效忠的是朕,為朕分憂,若這皇位上不是朕……那他們必然是逆臣、亂臣,而正因為他們選擇了自己為聖主,赤膽忠心,則聖主亦當庇護他們。

他看向莊之湛,不再解釋什麼,隻道:“文章憎命達,你少年狀元,出身名門世家,太順利了,還是下去看看吧。”

莊之湛卻忽然膝行向前一步,抬起臉來,激動道:“陛下以為臣是自幼出身名門,一帆風順,這才不知民間疾苦,因此才想著給臣一些磨礪,讓臣去地方上磨礪幾年,才能寫出更好的文章嗎?”

謝翊看著他卻深思道:“‘書至天邊星一點,守得雲外月三分’,朕讀過你的《讀書偶得》,你詩集裡自稱是童子時讀書至夜深所得句,年少讀書,心誌甚堅。且觀你的詩,少年時偶然會有一兩點對世情的通透,這深為難得。”

“朕殿試時見了你分明翩翩少年,出身名門,寫起文章,卻仿佛見過人情翻覆,世間冷暖,深以為奇。看卿之策論,對漕運、稅收、吏治等方麵亦觀點新穎,這才力排眾議,點了你為狀元。”

“但這幾年來,朕倚你為柱石棟梁,你卻機關算儘,醉心於爭權奪利,將滿腹聰明用在了排除異己上,文章錦繡華美,卻如是被經文道德妝點好的,再無一點從前那點靈氣了。想來留你在翰林院,倒是誤了你。不若去地方看看罷。”

莊之湛眼淚幾乎落下,但仍然叩了個頭道:“範牧村道,陛下若是肯見臣,那是還想給臣個機會。容臣稟報,臣此前確實嫉妒臨海侯為陛下器重,重權在手,卻行止不慎,辜負陛下所托。此事臣不敢辯,然而臣以為新式學堂對皇朝衝擊,並不僅僅為著嫉妒,請陛下容臣辯解。“

“臣並非出生便是名門世家,錦衣玉食。臣生母為歌女,被名門公子贖身養在揚州為外室,後名門公子忽然病死,數年不來,斷了銀兩。母親紡織為生,供我讀書,直到我八歲便過了童子試為秀才,神童之名遠揚,莊家才將我和我母親接回本家養著,並將我記入嫡母名下,半奴半仆,為嫡兄書童,待到十六歲中舉,一直說臣學問未成,不讓我進京趕考。直到我嫡兄忽然一病沒了,嫡母膝下無子,臣才算被真正記入了族譜。”

“陛下,臣確實見過世間百態、人情冷暖,自幼亦知道若不發奮讀書,則母子必被欺辱,種種過去不敢在君前細數。”

“我生母紡布為生多年,當新式紡織機大行其道,新式紡織廠開起來時,陛下可知道有多少以此為生的婦人從此斷了生計?而被斷了生計的,不僅僅是紡布為生的婦人,還有賣布的小販,此外還有脫殼、榨油的工匠等等,不一而足。

“以小見大,臨海侯如今興辦機械廠,看似暫時解決了津海衛一地的紡織婦人的生計,但這源源不絕的廉價機器製造的布匹,將通過便捷的海路和漕運,傳到各州縣。商販大肆獲利,收購土地,壓低棉紗布匹桑麻之價,失了生計,民亂將起!不能不見其苦,便可當不知道。”

“紡織機如此,其他亦是如此,如火汽輪如今在運河上使用,則以舟楫為生的漁民亦斷了生路。臣聽說漕幫如今生亂數次,運河沿岸的州縣都不堪其擾。”

莊之湛抬眼看著謝翊:“陛下,臣不是心中沒有黎民,臣正知道這些西洋的東西傳入我國,恐怕亦是不懷好意。從此工商農不安於本,隻追逐利益。且,如今太平時期,陛下重武輕文,如今武將借著船艦火炮,把持銀庫、兵馬、火器等重器,武將之權柄過重,若是勾結洋人,一朝翻覆,綱常不在,何以製之?陛下,前朝封海禁,有其道理,陛下不可隻看到西洋之船堅炮利,忽視了內亂之將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

謝翊看著他沉默許久,莊之湛隻磕頭下去:“臣早知地方苦楚,才想著能早日站到權力高處,掌握權柄,這才能治國安邦。若陛下覺得臣尚且還可教,臣請貶官為七品,臣從此幡然悔悟,一心實務,不敢覬覦權力。”

謝翊慢慢道:“莊卿這一招苦肉計和以退為進,在朕這裡是行不通的。”

莊之湛一怔,謝翊道:“莊卿說小民失了生計,民亂將起,能看到此處,也算明白。但既以卿之聰明,難道就沒看到,西洋諸國,甚至連緋月、新羅以及南洋夷州等等這樣的小國,其火炮、火器等技術一日千裡,就算我們自己不生產便宜的布匹,難道外國人就不生產了嗎?”

“如今都是自己人,銀錢流動在自己人手裡,若是導致生計無著,則如臨海侯一般再尋彆的生計給民眾,若是擔憂價格壟斷,土地被並購,則可在稅法、商價上予以抑製,卿既懂稅法,應該不是不懂當如何周全。但若是外國人來傾銷這些便宜商品,銀錢外流,又能如何?”

莊之湛道:“我們可關掉市舶司,不允其售賣到我國。”

謝翊又笑了:“市舶司如今禁售阿芙蓉,然而這一次琴獅國帶著軍艦忽然到了我們海疆邊上,不經通告,未遞國書,隻讓個上尉帶了個通商口岸的條例來,上頭儼然要在我國售賣的商品中,就有阿芙蓉、布匹、酒精等物。他們有種植園,有機器廠,一日千裡,他們總要找地方賣,我國人口眾多,海岸線又極長,莊卿,我問你,若是對方帶著船艦利炮,打到我朝口岸,要求必須接受他們的商品傾銷之時,你當如何?”

莊之湛張口結舌道:“我們如今也有船艦火炮……”

謝翊失笑:“但技術在彆國手裡,國朝若是不培養人才,不自己研製,再不奮起追趕,總有一日,積弱難返,國乏民弱,這麼長的海岸疆域,當如何守?新軍之訓練,非一日之功。區區一個津海衛的紡織廠占了市場,你就已斷言民亂將起,來日外患內憂並起之時,那皇朝又將如何?難道隻靠著仁義禮智信,死抱著三綱五常,就能保社稷四海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謝翊看著莊之湛氣勢弱了下去,臉色蒼白,到底沒拿出那無君論來嚇他,隻淡淡道:“治國有常,利民為本,不可抱殘守缺,卿回去想想,把朕今日問你之問題想清楚,若卿為治國之相,當如何?是否隻有臨海侯這條路可走?還是卿能有彆的法度。”

莊之湛啞然。

謝翊又道:“朕知道你不想外放,一則為一去難回,無以爭權,二則你族中若是視你為棄子,你生母恐怕日子難過。你知道朕曆來慎殺,不以言論罪人,因此不若進宮麵諫,破釜沉舟,若是被朕斥退,回去你再聯名上書,張揚出去,你美名得了,此時便是貶官出京,你也是士林風骨錚錚的諍臣,在地方積累一番,來日尚有機會起複,是也不是?”

他冷笑一聲:“你這樣想踩著朕上位的文臣,朕自幼踐祚,沒見過一百,也見過八十,便是李梅崖,也不敢在朕跟前裝,你算什麼東西。”

莊之湛隻覺得自己的心肝肺腑,都被皇上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羞愧難耐,俯首不語。

謝翊卻又道:“憐你母子機遇坎坷,你若不想外放,朕亦有一去處給你。貶官為七品,入禮部為司務,襄助範牧村督造九疇學府,卿自己選吧。”

“卿如今為五品翰林侍詔,外放出去,尚且為一州父母官,督撫地方,治理教化百姓,又有士林清望,做出成績來,也不是沒有回京的機會。”

“朕亦不逼你,你可回去想好了再上本。”

莊之湛想到了範牧村之前警告他要好好選的,當初範牧村外放,聽說十分出乎許多人的意料。然而他外放回來,卻得了皇上重用……

難道自己也該順著一開始皇上給的路,老老實實去外放?若是留在京中,貶官從頭走起,還要為人手下,仰人鼻息,恐怕還會受同僚譏誚,辦的差還是新式學堂的籌建,又要被天下士林攻訐。他懷中那一本之前寫好的打算聯名上書的奏本仿佛在燒著他的肋骨,他額上汗出如漿。

他忽然磕頭道:“臣不必考慮,臣願降級留京,襄助範大人督造新式學堂。”

謝翊有些意外:“莊卿不再回去想想?”

莊之湛道:“臣不是就認為臨海侯行的路是對的,但臣願從實務中尋其他可行的法子。陛下既想要僅忠於陛下的臣子,臣願勉力為之。”

謝翊凝視了他一會兒,道:“卿心誌之堅、機變之巧,確實是朕見過的臣子中之佼佼者。武英公多疑擅謀,卻不如你擅隱忍,李梅崖心誌堅定,卻不如你機變擅矯飾。賀知秋亦好名利,卻又多少還有點良心,不如你有